她有二十三个哥哥和一个妹妹
文章来源: 海风随意吹2021-06-21 15:38:24

初遇Kim是八十年代初,在校园里。一个剪着短短的头发,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晒得黑黝黝的亚洲女孩,用中文跟我打招呼。在遇到Kim之前,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说中文了。

从旧金山机场出关之后,见到了我大学的老师,他正在斯坦福大学做访问学者,嘱咐我说:你到了美国,别老闷头念书。念书,在上海图书馆也可以念。来了,就应该See the country, meet the people 。我一听,什么?让我四处游玩,广交朋友?这恐怕难以做到,毕竟那时候,囊中羞涩,正想着如何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别吃了上顿没下顿。老师建议我住到美国人家里去,同吃同住同劳动,唯有这样,才能提高英文,了解本土文化。

我一向佩服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师,他的指示,当然要坚决执行。幸运的是,我去的是一所较小的私立大学,又是该校第一名就读硕士学位的大陆学生。物以稀为贵,学校上上下下对我特别热情,校长和教务主任,都是解甲归田的外交官,深谙入乡随俗之必要,自告奋勇帮我物色美国家庭。这时候,负责学生事务的院长劝他们别忙了,她把我接回了她家。就这样,开始了我跟三个美国家庭五年的“三同”经历。

我给自己定了条规矩,三个月不说中文,只说英文;结果不知怎么的,三个月变成了六个月,六个月变成了九个月。直到一个学年结束,我在大学的暑校教中文,才又开始说中文了。

Kim的普通话说得马马虎虎,一听就不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果然,她是马来西亚的华侨,会说一点儿广东话,她最强的语言是英文,一口伦敦音。那个暑假,她跟着一位教授单独上课 (independent study),为的是早日念完中文学士的学位。给她上课的教授是中文暑期班的负责人,于是,我俩常在教授办公室和校园遇见,一来二去就熟了。

对她的伦敦音,我很好奇,原来她在新加坡念了三年小学,后来转学去英国,在那里念完了小学和高中。高中毕业后,在英国和美国上大学,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至今还没本科毕业。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们正坐在她公寓的阳台上,阳台下面是沙滩,沙滩上有戏水的孩子,抬头是一望无际蓝色的太平洋。

我当时是个十足的书呆子,对景观房、名牌车、名牌衣之类的,毫无察觉。或许因为我住在院长家,她家在一个富有的小镇,离海边很近,院长的社交圈里,白富美(白人、富有、美国人)为主,对于美国中上阶层的生活,已相当了解。Kim跟那些白富美的生活似乎没有显著的不同。

Kim  开着宝马带我去这去那,偶尔有小伙子过来搭讪,夸她的车,她一开口,纯正的伦敦腔,让小伙子一愣一愣的。她笑起来很好看,黑眼睛忽闪忽闪的,整齐细白的小牙齿。我根本搞不清楚车的牌子,车,在我的眼里,只有大小、形状、颜色的不同。或许,正是我对物质的木知木觉,让Kim觉得滑稽、新奇。

有一天,她拎来一个旅行袋,打开一看,十几件衣服,基本都是T恤牛仔裤。她说买了太多,壁橱放不下了,拿来给我穿,物尽其用,我信以为真,全盘收下。现在回想起来,Kim用心良苦,看我整日穿着大陆带来的一本正经的服装,活像个中年妇女,特意送来“本土化、年轻化”的戏服。果不其然,穿着她的衣服进了课堂,学生连说,老师真年轻。听得我心花怒放。

Kim提到她的家庭,父母亲在东南亚一带做木材生意,她还有一个妹妹,在英国留学。有一天她给我看照片,照相簿里有一张集体照,二十来个二三十岁的年轻男人端端正正站了两排,第一排坐着的是一些中老年人,正中一老头,旁边有男有女,女的较多。她告诉我,那老头是她父亲。我想当然地说:哦,这是你爸公司里的员工吧?她说:是我哥哥。我问:哪个是你哥哥啊?她说:都是我哥哥。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那些男人看看都差不多年纪,长相也各有异,不说,绝不会猜到来自同一个家庭。

原来,Kim的父亲有五房太太,二十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她母亲是“五太太”,最年轻,最受宠,曾经是父亲公司的雇员,算是职业女性吧,嫁给她父亲后,仍旧介入公司事务,五房太太中,唯一的一个。父亲非常信任母亲,把家庭内部的财政也交由母亲掌管。她母亲需要根据五房太太的情况,公平合理地分派每月的开销。那些哥哥们,有的工作,有的上学,有的帮父亲做事,有的在其他行业。Kim的母亲非常能干,也讲道理,其他四房都跟她母亲相处不错,家里一旦出了什么事,怕给年迈体衰的父亲添堵,四位太太私下里都找母亲帮着处理。

Kim说得很坦诚,除了五房“妈妈”,还有几位“姨妈”。她家的管家、女佣、公司的员工,不少人是她父亲的情人。我问:你妈妈知道吗?知道要气死啦?她用饱经风霜的眼光看了看我:我妈妈当然知道,每个月还要给她们生活费。

由于父母忙着做生意,小时候Kim由佣人带大,到了上学的年龄,就被送到新加坡,之后又被送到伦敦,从六七岁起,她就离开父母,住寄宿学校。Kim的眉眼之间,总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她几次三番提到,父母给她的只是钱。在她的眼里,父母像陌生人一样。

我们谈起未来的计划,我目标明确,读博;她的一直在变,今天说,想去南美看看,明天说,去西班牙学西班牙文,那年,她25岁了,假如好好学习,一年之后就能拿到学士学位了。我劝她,你好歹把大学念完,可以一门心思找工作。她不置可否,既不反对,也不赞同。似乎她的母亲也在催她,希望她念完了书,回去帮母亲一把。

秋季开学了,Kim继续修课。有一天晚上,她打电话来,说第二天要回马来西亚奔丧,父亲去世了,她的口气很平静。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葬礼,还有随之而来的祭奠活动,大概需要两三个月吧。她倒是给了我一个承诺:反正在你毕业前,我会回来的。

第二年春天,我毕业了。她没有回来。

我倒是希望她又去游山玩水,广交朋友了,而不是闷在那个关系复杂的大家庭里,跟她母亲一样,成天三思而言,三思而行,处处提防,事事小心。

记得她的中文名字叫“美金”,她曾自我讥讽:我的英文名字叫Dollar 。那天,她穿着黑色的T恤和淡米色的七分裤,笑得很好看,黑黑的眼睛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