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话连篇(一)
文章来源: 东生邓2021-07-06 16:24:05

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何村里的大人们总喜欢讲各种鬼故事吓唬小孩子。

我童年最好的玩伴溺水而亡的那个下午,好多大人都跑过来给我说她会来找我去给她做伴。

应该是我五六岁的光景,还没有上小学,八月底,学校还没有开学,我记忆里的她就是那个下午她被九爷从吃水塘里托起来的那个样子,之前我两的种种,没有一点记忆,据说我俩一般大,基本上是形影不离。

午饭过后,应该是下午两点钟的样子,午饭的时间她没有回家吃饭,她爸妈就出来找了,村子周围找了个遍,村里的小孩子也问得差不多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前几天正好村里抽干了吃水塘旁一路之隔的另一个小一点的水塘,抓了鱼分给了各家各户。吃水塘最大,和右边的村子共用,方方正正的,一边有六七十米的样子。各边村子边又各自在塘里挖了一两个比较深的水坑,枯水期的时候水坑里还能储蓄点水,也不至于没有水用。

我们很小的时候村里有一口老井,吃的水都是从那口井里打,倒进水缸,然后用装着明矾的竹筒在水里搅个几分钟,冬天的时候父亲也会去那担水洗衣服。

村周围有五个水塘,村东头的那个主要是下河(洗马桶)和牛困水(泡澡)的地方。吃水塘在村西,大家洗衣洗菜的地方。吃水塘周围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水塘,都长满了水草。小一些的那个是村西的人下河和困牛的,大一些的那个就是马路那边的这个被抽干了的,它主要是给吃水塘囤水的,到了夏末就把它的水抽过来,应对冬天枯水期。它和灌溉菜地用的大沟渠相连,过了夏天沟渠里的水干了,也就是时候把它的水抽给吃水塘了。村后面菜地的中间还有一个水塘,它就是灌溉用的,它两边有水沟连着吃水塘和村东头的水塘。

后来开始打摇水井,吃水塘基本上就是洗衣物了。很多年以后回去过老家一次,家家户户都用的是自来水,村子周围的几个池塘基本上都被填平了,波光粼粼的水面看不见了。

水抽得多了,吃水塘的水就会往水沟里漫,也就会有鱼顺水而下进入到沟里。男孩子们就会把沟分几段用泥巴堵起来,各自拿脸盆什么的浇干水抓鱼。那边水塘里的大鱼还没见到影子,这边有半大小子的各家基本上都抓到了属于自己的小鱼和虾。

女孩子多半是等到水抽干了,在男孩堆里跟着抓泥鳅挖鳝鱼。

我家哥哥带着弟弟每天进进出出的收获也不少,我自己有些洁癖,泥巴是不碰的,总是被我哥嫌弃,让我回家呆着,那几天我就自己跟自己玩。

菊英爸妈来问我时,村里的孩子基本上都出动了,黑压压地挤满了我家,但我那几天一直都没见过她,哪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爸不相信,软硬兼施,让我说实话,我被逼得流眼泪,她妈妈说会不会是要开学了,她去学校玩去了?

一群人呼啦啦往外走,包括我哥,没有一点要做午饭的意思,我又饿又怕,不敢跟着他们,一个人在家抹眼泪。

小学学校在后边村子的村围,不远,走过去十几分钟,学校后面就是江堤了。

没多久他们一群人又呼啦啦回来了,说是菊英上午去抓过泥鳅,然后去吃水塘洗过手脚,和她一起的小姑娘(比我们小一岁)洗完后没看到她,就自己回家了,又一直不敢说,就跟在人群里,一直到他们在学校周围也找不到菊英,菊英的爸妈大哭,惹得她哭才问出来。

我家在最东头,他们回来路过时都有些慌慌张张地往村西跑,我弟跑进来说给我听,说完又跑出去了。

大人们也都出来了,我远远地跟在人群后,心里害怕极了。

说是在水坑的边上并排洗手洗脚来着,几个伯爷在安排人打捞,水塘边围满了大人孩子。我一个人站着岸边芦苇坡上,远远地看着他们比划。

下水的三个人都说水下有什么东西挡着,潜不到坑底,然后就有人说得找个火气旺的才行,不一会儿就找来了九爷。

九爷托着她出水面的时候,是背对着我的,我只看到了她仰面朝天的后脑勺,两根细细的滴着水滴的小麻花辫,还有垂下的左手紧紧握着一手泥沙。

那一刻本来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我瞬间像被充气了一样胃里胀得难受想吐。

他们很快就安葬了她,把她埋在了村子前面的哪个菜地的角落里。我想去看看她,又不敢,想着爸爸要是能早点下班就好了,他在就可以领我去她家看看她。

我在村子里转悠,想听听她的消息,又想躲开他们警告我的那些话。我在马路上徘徊,想等着爸爸回来,又想看看他们要把她埋在哪里。

我对那天的记忆有些混乱,有些空白,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家的,我不记得那天后来有没有吃饭,是怎么睡着的。

我只记得接下来的三四年里,我是怎样的瑟瑟发抖,胆战心惊。

那时候夏天没有空调没有电扇,大家都是搬个竹床在屋外乘凉。父亲干脆在屋外支了两张床,挂上两顶蚊帐,我们一家人就睡着屋外。

菊英过世后,我不知道该跟谁去说我自己的恐惧,屋外坡下就是水塘,梦里各种水鬼水怪,半夜惊醒,不用上厕所还好,有蚊帐挡着,再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裹紧被单里,慢慢地也能再睡着。

想要上厕所就有些惨了。如果能憋到天麻麻亮,看得见周围的东西,也有人早起了,听得见人咳嗽说话的声音,就没有那么害怕了,跑进屋尿在痰盂里,回来还可以再睡一个回笼觉。

最怕是半夜,憋到最后,也只能出去帐子外,快速找到鞋子,目不斜视,盯着大门一路飞奔到屋里,解决问题了再一路飞奔回来,仍旧目不斜视,往帐子里爬。最惊险的一刻就是人已经在帐子里了,两只脚还在帐子外,这个时候需要同时缩腿身子一滚两个脚也就进来了,这是最快的办法。

到了冬天,农闲了,别人家的父母都早早地开始做晚饭,孩子们放学回家基本上就可以直接上桌吃饭了。我家爸爸五点下班,骑车从厂里回来,路上得一个多小时。我家妈妈就更指望不上了,她给人家做衣服,都是在别人家吃完晚饭才回来的。好一点的人家会早点做好饭让她早点收工,大部分时候她是最后一个进家门的人。

我们那时候放学以后,哥哥弟弟负责生炉子烧水做饭,我负责摘菜择菜洗菜,爸爸回来就可以直接炒菜了。

冬天枯水期,洗菜就只能去水坑那,天黑得也早些,等我去自留地里摘完菜回来再择好,天就擦黑了。有时候弟弟会陪我去水坑那洗菜,有时候不知道他玩到哪里去了,我就硬着头皮一个人去洗菜。尽管我总觉得那里有股力量会把我吸进去。

好在水塘边有几棵碗口粗的杨树,我就左胳膊紧紧抱住树干,右手一片一片的洗小白菜。(记忆里只有小白菜)这样,就不至于被吸进水里去了。

事情来得很突然,我也没有想到这种恐惧会在某天戛然而止。

小学三四年级的一个星期天,初秋,隔壁家的小姐姐给了我几根酸菜,然后我们两个就去吃水塘洗洗它们当零嘴吃。

在芦苇坡的另一边,从小路下去水边有一个缓坡,看水位,当时也就三四米长的样子。

我当时右手举着酸菜,不知道是不是太兴奋的缘故还是怎么的,一阵风似的就冲进了池塘里,还歇不住脚。不远处正在洗手的三爷看得目瞪口呆,惊恐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直到水没过了我的胸口,我才停下来。就看到水面上的点点金光,双腿间水流在温暖地流淌着环绕着安抚着,那一刻我就不再害怕了,我知道菊英是不会让我去和她作伴的。

人的记忆是很奇怪的,我一直以为那时候我还太小,没法记住菊英的容貌,现在我打这些字的时候,也没法想起来她的模样,但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再次看到“她”时的震惊。

那是我出国前的前两年,算起来二十七八岁,因为什么事,回去当年的中学看望一位老师。

初冬的下午,我正往校门进去的时候,抬头看到迎面走来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当时我就愣在那不能动了,那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大一号的菊英!

我死盯着她看的目光吓坏了那个孩子,她不自觉地低下头沿着报栏墙边轻轻走过去,不再看我一眼。等她出了校门,我等了一下才追出去,主要是不想再吓着她。就看到她的背影,急急地往前走,看来是被我吓坏了。

回去后讲给母亲听,问是不是菊英的妹妹。母亲说是的,很多年以后他们又生了一个小女儿,和以前的大女儿一个模样,一直没敢告诉我。

然后母亲突然问我,菊英死后的那几年你吓得够呛吧?!

原来他们都知道!我一直以为他们不知道,才没有人安慰我一下。好伤心呀。

这样伤心了好多年,自己养了娃之后,更有些不能理解父母,怎么能那样呢?任由我一个人瑟瑟发抖了那么些年。

这个学期村里来了很多年轻的爸爸妈妈,大部分都是从伦敦搬下来的。有个妈妈有个很可爱的小闺女,两岁左右的样子,每次送完娃们上学,就能看到她们娘俩慢慢地走去停车的街道。

小女孩一摇一摆的跟在妈妈左右,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看她走路,心情好得不得了,记不得自己曾经这样愉悦地欣赏过自己的闺女刚走路的样子。

怎么会这样呢?琢磨了几天,恍然大悟:自己的闺女刚走路的时候,又怕她摔了,还得警惕周围的汽车别把她撞了,哪有闲暇和心情当甩手掌柜,只管欣赏?突然就明白了父母当年的无奈和担忧。他们没有精力和办法陪着看着我们长大,最重要的是让我们能好好活着。怕了就不会去玩水,也就不会出意外。而那些年父亲只要是大雨天就会讲给我们听,坟间的鬼火也只是磷火而已,没有鬼的,其实就是在告诉我,没有鬼,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