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有个女人世界,很出名。依我看,深圳就是个女人世界,男人么,就是配角。 深圳女人来自全国各地,莺莺燕燕,勿论媸妍,不争贤愚,个个都有故事。故事都与男人有关,说不尽爱恨情仇转成空,回头看,春梦随云散,桃花逐水流。 先说个武汉女人的故事。 有一年,我在医院做体检,认识了一个女医生。那是一家地段医院,规模不大。女医生是保健科的,负责给我测评。 女医生年龄不小,胜在身形娇小,一张滴溜溜的圆脸,瓷白的肤色,脸颊带点粉晕。我不禁赞道,方医生,你气色真好,红扑扑的像个苹果。旁边一个小护士抿嘴笑起来,我们方姐本来就是苹果。我低头一看她桌上的名牌,原来名叫方苹。 方医生刷刷签了名,把体检报告递给我道,“都说你们上海人灵醒,没看出来?” “我是擦了胭脂的哎”,她凑近我耳边轻声道,言罢哧地一笑,一脸春色。 我也笑起来,便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上海人?” 她笑道,“纸上写着嘛,不过你不像。” 我问怎么不像。 “不做作,” 她看看我,正色道。 我有点尴尬,反问道,“方医生您是哪里人?” “九头鸟,” 她笑道。 众人皆笑。 我看她说话爽利,心生欢喜,便互留了MSN。 翌日,上班一开电脑,MSN上有个新朋友冒出头,网名小苹果。 我猜是方医生,果然。 “嗨,你们公司需要法律顾问吗?“小苹果说。 我想了想,交个医生朋友也挺好,便回复她,“我问问看啊。“ 三天后,我们约了饭,小苹果爽气地说她请。我这边带分管行政的副总,她带她的律师男朋友。 约的是巴西烤肉,海上世界那条船上。 律师男朋友脸色黎黑,一副黑框眼镜,眼镜框正好遮住眼珠,使人看不见眼睛。胡渣子很重,两个青绿色的腮帮子,厚厚的淡紫红的嘴唇。这张脸给人很沉重的压迫感。小苹果虽在中年,却还生得少艾,不过像三十来岁。两人配一起,好比泥瓦盆盛鲜果,颇有生趣,也是入的画的。 饭吃得很好,不久,律师就和我们公司签了约,我和方医生也渐渐熟络。 我们每天要通好几通电话。她的电话通常是办公室追到我家里,家里再追到办公室。她不喜欢网聊,嫌麻缠,不痛快。也不打手机,说没必要花那个钱,又没啥急事。 说的都是前夫和律师男朋友的事。 前夫是医大的同学,当年两人毕业后双双南下,前夫当了几年医生后,自己创业,没几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像所有的俗套故事一样,男人有钱就变坏,他出了轨。武汉女人性子烈,大闹一场离了婚。儿子归她,还改了姓,前夫借这个由头赖掉赡养费。 她从三十二岁起,相亲相了八年,儿子上中学了,前夫后妻生的孩子上小学了,她还没把自己重新嫁出去。 她不相信一见钟情,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她愿意日久生情,但是多数男人经不起,他们像冻鱼一样,搁一会就臭了。 春风自年年,吹遍天涯绿,她还不信了,这一年年的,春风偏偏就吹不到她头上? 接着就遇见了老秦。 老秦是第13个。 前面12个是过江之鲫,刷刷刷从她身边游过,有的摆下尾,有的啵个嘴,到头来水花也么得一个。最后是老秦入了她的网。 老秦的条件条条在线。 第一,老秦的年纪,48岁。这个年纪,大毛怪尚可有所作为,但已经没有滋滋作响的激素,无勇无谋,不敢出去乱来,只在家吃饱就能安逸。过了五十就不好了,性欲都淡了,还要女人干么事?女人不用那个拢住他,他干么事给你钱花,替你养儿子? 第二,老秦的事业,他刚来深圳一年多,事业刚起步,基本没啥钱,但是有钱途,扶一把,两三年就能上路。以后结了婚,医生对律师,黄金组合。 第三,老秦的前妻,前妻是河南老家带来的,小县城出生,没啥文化,一只眼睛有点斜。老秦卖掉老家的房子,在龙岗买了个小房,安顿了前妻和女儿,前妻在超市收银,女儿读初中,比她儿子大两岁。 硬件审查合格,方医生开出一张单子,去验一下艾梅。 艾梅可不是艾美奖,是艾滋和梅毒,医生的职业病。肯不肯验艾梅,说明这个男人有没有诚意,听不听话,今后她能不能拿得住。 她见的大部分男人不肯验,那就免谈。有的男人话难听,说你也拿个报告来,看有没有各种妇科病。方医生说搞么事,这种男人太会抬杠,开金矿都不要。 老秦不同,二话不说就去验了,报告送来时,还夹了一支玫瑰。 老秦就是那个律师。 于是她一心一意经营两人的关系。 她说关系,不说感情。 她当年的爱情是满满一杯甜酒,早就碰洒了,离婚时就剩了个空杯。她把杯子兑满水,留给第二个人。 一年又一年,她在男人队里翻找,一个个掰开来揉碎了看,沙里淘金。 往大里说,往俗里说,她在找房子和车子,这两样她都没有。 其实她心底里真正想要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在找一根顶门杠子,又结实又好用,找一条羽绒大被,又暖和又漂亮。找一颗钻石坠子,又富贵又气派。她缺这些。 如今她想她找到了那第二个人,她擎着那杯水,等着老秦快点发,发了好娶她,接了她那杯水,两人饮个交杯,把事儿办了。 她动用起所有的人脉,栽培老秦。帮他拉客户,找关系。不到半年,老秦买了车。 车是她弄来的。她一个同事调回内地,临走时出手一辆几乎全新的途胜,她不知用了什么招数,半价拿下,搞得全院人都鄙视她。 她为了他,脸都不要了。 她是他的扫云娘子。 他通常在晚上九点到她家,避开饭点。九点是她儿子的宵夜时间,他来时也不空手,提三个面包,或三根香蕉,她和儿子、老秦,三个人一人一个。周末,偶尔带上儿子出去吃顿饭,定点上岛咖啡,套餐,三个人一人一份。他的意思是,他要攒钱买房,才能娶她。 她说不出哪里不对,也不好计较,但到底心里不着落。 窄窄的走道里听到有人哼“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够”,带点油腔滑调,流氓气,她就知道他来了,那首歌权作门铃了。 她住着医院的宿舍,很小的两居室,没有厅。有一次我淘汰一个旧电脑,她要了去给儿子玩。我送到她家楼下,本想帮她一起抬上楼,她说不用不用不用,抱起就走。我讶异道,你模子不大,力气倒不小。她凄然一笑,“单亲妈妈么,都是铁臂铜爪撒。” 她穿了一条款式很旧的睡裙,胳膊肘抬起来时,腋窝下一个破洞。我想象她一个人带着儿子,兵荒马乱的生活,不免怅然。 她一直等到我发动车子,才抬腿往楼上走,好像是怕我跟上去。 然后就出了岔子,洗脚妹的事曝光了。 那天我一个会议结束,手机八个未接电话,出人命了?我吓一跳,赶紧拨给她。 她啪啪啪爆竹似的一串话,语速极快,听了半天我才理出头绪,原来老秦在外面还包了个洗脚妹。他每天在洗脚妹那儿吃晚饭,晚上九点到她那里吃宵夜,吃完宵夜再回自己的出租房睡觉。 如今洗脚妹怀孕了。原来岁月静好的和谐局面打破了。 “ 他说他跟洗脚妹搞搞阵,只要我帮她打了胎,他就和她断,一心一意和我好。” 她擤了把鼻涕,恨恨道。 我惊叫起来,“这么个衰人烂人,难道你还要他啊?”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声,片刻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声音凉凉的,“妹纸,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 话如此粗鄙露骨,我脸颊有点发热,竟无言以对。 一会儿,MSN咕咚响了一下,小苹果上来了。 “ 深圳有句流行的网络语,你知不知道?”小苹果说。 “ 你说,”我说。 “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地上有多少颗女人恨嫁的心,“ 小苹果说。 “ 你肯不肯把你老公让给我?” 她贴了个鬼脸。 “免费包邮,拿走不谢,“ 我爽气地挥挥手。 洗脚妹打了胎,捂着脸,哭着走了。洗脚妹告诉她,老秦没给过她一分钱,不过他许诺她,不白吃她的饭,等他发了就娶她。 她吃了个苍蝇,狠狠心,咽下了。 迅忽一年过去,老秦打算开事务所了,他将修成正果,她想她也将修成正果了。 老秦的女儿要中考了,他想将女儿转到南山区来,要她想办法。老秦的腰杆子渐渐硬起来,不再恳求她,变成要求她。她不能不帮他搞掂。她已经扶他扶到半山腰,这会儿撒手,前功尽弃,她舍不得,不甘心,放不下。 女儿来了,前妻也跟来了,说是照顾女儿。老秦一家团圆了,还是她促成的,她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拿老秦没奈何。 有一天,我又接到她一串连环Call。 “我在酒店里,”她说,“和老秦。” 我叹了口气,我倒希望她和别人。 “个婊子养的,没有老娘他能有今天?”她咬牙道。 “到底怎么了?”我问。 “我刚才检查了避孕套,只有半满。” “半满是啥意思?” “意思就是他跟他前妻搞过了。” 我笑得一口热茶喷到电脑屏幕上。 我不该笑的,把她气着了,她哭起来。为了赔礼,我请她吃晚饭。 酒店离我家不远,她说她走过来。 “那老秦呢?” “走他个屌”。 我在小区门口迎上她。她依在一根廊柱上,手机搁在耳朵上,但没有说话。 我站着等她,一边刷着手游。 忽听一声尖声咆哮:你蛮翻咧!臭三八!斜眼八婆! 我手一抖,手机滑出去,急忙弯身去搂,眼前一个人影一蹦而起,鱼跃般上了花坛, 一阵急雨似的,她说了一串武汉话,句句刮喇松脆,我只听懂一句,“信不信老子铲死你!” 因为情绪激烈,她的苹果脸失了形,一缕垢腻的发丝粘在腮边,而腮上早已没有了胭脂红。 我后来看方方的小说《万箭穿心》,想象主人公李宝莉,眼前总是浮现方医生那张圆圆的苹果脸。 方医生失了态,而我看见她失了态,我们彼此都很尴尬。她很久没有打电话过来,我也不好意思打过去。MSN上也不露面。我想她是不是离开深圳了? 一个月以后,她打给我。说回了趟老家。还有,她和老秦断了,老秦根本就没有和老婆离婚。“个婊子养的弯管子,便宜了他!”她淡淡地骂了一句,结束。 我“啊”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话来安慰。实在想不到,她这么个玲珑人,敲敲头顶脚底会响,怎么会着了老秦的道?那个泥瓦盆一样的男人。 可怜的女人,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终身。 我长叹口气,一时无语。 突然,她低低唤了我一声“妹纸”。 “ 咱俩以后就装作不认识吧,我的事儿你可别出去八卦,我还要在这里混下去”。 我本待说,不关我的事,不料话没出口,电话啪嗒一声挂了。 直气得我怔怔的,半天缓不过气来。 后来,我也离开了深圳,不知道小苹果后来怎么样了,我再也听不到她任何消息。十年过去了,她的儿子该成人了,她心上的伤总该结了疤。不知道最后有没有人接了她那杯水。 结婚对女人来说,就像第二次投胎,譬如一树花随风而逝,有坠茵席之上,有堕粪溷之侧,女人们的命运因此贵贱殊途。 悲欢聚散,浮生未歇。深圳女人的故事,一幕幕前赴后继上演着,你在何处谢了幕,又在哪里登了台,男女间无非一场戏,不到死,没有完,完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