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失去了你,在瑞士的城堡中
文章来源: 蓬莱阁2020-11-10 07:59:10

 

 

       我们全家的瑞士之行源于我一时的头脑发热。

 

       那年夏天,先生要去瑞士参加一个研讨会,主办方是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本来这没我什么事儿,然而有天晚上我偏偏扫了一眼他的日程,于是发现了暗藏的玄机:会议为期五天,但是真正的研讨仅有三天,前两天的活动内容只是游览瑞士的青山绿水。最关键的是,东道主旗帜鲜明地表示欢迎家属参加(当然要自负一定的费用),而且贴心地在后三天里也出人出车、安排旅游。

 

        这不摆明了在诱惑我吗?作为一名杀伐果断的理工女,我在这类小是小非的事情上从不纠结。有人赠我锦绣缎,何以报之青玉案。于是我干脆利落地接下英雄帖,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请了两周年假、补订了我和儿子的机票。

 

        到了苏黎世,我们看到来自各国的参会者和家属共有六、七十人,我三岁的儿子是其中唯一的幼儿。前期的游览安排得很成功。全部人员分为两组,第一天在校方人员的带领下乘巴士分别奔向瑞士东部和西部,第二天再交换场地。我们那一组带队的是斯密特教授,他身材壮硕,面色红润,性格开朗,为人耐心。休息时斯密特经常过来逗一下我儿子,午饭时也单独为他点了一份儿童餐。两天下来,我们饱览了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饱尝了也还凑合的瑞士美食,老有所怡,幼有所乐,亲子和睦,宾主尽欢。

 

        第三天,会议正式开始了,旅行的队伍里只剩下了十七八名家属,其中有一位女士引起了我的关注,前两天她想必被分到了另外一组。她是一位穆斯林,大概六十多岁,穿着一件黑袍子,但没有戴面纱。当然,真正引起我注意的并不是她的族裔,而是身体状况。她可能有些健康方面的问题,走路比较缓慢,尤其每次上巴士时,她总要费一番力气才能上得来。临时充当导游的斯密特教授为人和善,在旅途中对这位女士诸多照顾,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把巴士上正对中间车门的位置预留给她。在斯密特的妥善安排下,我们又开开心心地玩儿了两天。

 

        到了最后一天,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斯密特教授需要在那一天的会议上发言,于是由一位米勒教授代行其职、带领我们游玩。新导游一亮相,我心里就暗暗惊呼了一声:这分明是一个潜伏在高校里的盖世太保!

 

        米勒教授大概四十多岁,身材颀长瘦削,冷峻的面孔上最醒目的是那个标准的鹰钩鼻,一双湛蓝的眼睛在黑框眼镜后面投射出清冷的光辉。他不苟言笑,嘴角总是紧抿着,似乎时刻在思索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米勒简洁明了地做了个自我介绍,就吩咐司机出发。那一天,我们的目的地是沙夫豪森穆诺特城堡。巴士在公路上穿行,我们透过车窗欣赏着田野上的美景。突然,远方出现了一大群羊。儿子一时兴奋,摇头晃脑地唱起了“baa, baa, black sheep have you any wool”那首儿歌。车上的人们听到稚嫩的童音,都一边笑一边为他拍手伴奏,连酷酷的米勒教授脸上都露出了一丝笑意。

         

        当灰白色的圆形城堡终于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巴士停了下来。大家鱼贯下车,在米勒的带领下向城堡行进。走了没多远,我就感觉情况不妙。身高一米九、腿长一米八的米勒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走在队伍的前方,俨然是一位勇敢无畏的将军在率领敢死队去突破马奇诺防线。以他的速度,就算我拼了命能跟上,我儿子也万万不能。看着百米之外高耸的城堡,我不由得担心起来。我拉着儿子飞跑几步,追上米勒询问:我放弃参观城堡,回到巴士上等大家可以吗?” 他严肃认真地答道:不行,因为我已经告诉司机把车开去下一个地点了。而且,过一会儿我们将从城堡的另一侧下去,所以你要尽力跟上。” 天哪! 一个睿智的将军是怎样防止士兵开小差的?当然是先断了他们的后路!米勒真是个军事奇才。我只有放弃所有幻想,横下一条心往前冲了。

 

        此刻应该响起王菲的名歌《棋子》:

        想走出你控制的领域

        却走进你安排的战局

        我没有坚强的防备

        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我不仅没有坚强的防备,还有一个丢不下又背不动的大包袱。劲敌当前,我抓紧时间给包袱做了个战前动员。乔治·马洛里的那句 “because it’s there”是非常适合用在这个情境的,无奈基于我这个演讲对象的年龄,他对这句话的深意恐怕理解无能。我只好言简意赅地说:妈妈既没带钱,也没带护照。如果我们跟丢了那个穿蓝衬衫的伯伯,咱俩今晚只能在城堡里喂野狼了!

 

        我的宣传效果立竿见影,儿子发动两条小短腿儿,立马连跑带颠地开始加速。走了一会儿,我们抵达了前线。还甭说,在我去过的诸多城堡中,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穆诺特确实挺有特点:

        第一、阴暗。里面乌漆麻黑的,只依赖有限的一点点自然光;

        第二、陡峭。没有台阶,只有坡道,而且坡度不低于30度;

        第三、光滑。可能是数百年间太多人走过,地面非常滑,很容易让人摔个七荤八素。

        

        一言以蔽之,这个城堡真让人绝望。我仅有的少许信心来自于墙上那一圈扶手。作为一个尽责的母亲,起初我把扶手让给了儿子,我在旁边拉住他另一只手。走了没几步,我就意识到了这种安排的愚蠢。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我很容易打滑,而三岁的孩子是无法拉住我的,结果只能是我带着他一起出溜下去。穷则变,变则通,我赶紧和儿子交换了阵地。我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扶手,另一只手拼命地拉住儿子,醍醐灌顶般领会了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道理。

 

        感觉过了N久,我们俩终于攀上了城堡。我一秒钟也没敢耽搁,立即在长凳上坐下来休息,而且喝住了正打算四处乱跑的儿子。登高不忍临远,只因我们有限的体力只能用来追逐风一样的米勒。观景拍照这些都是浮云,统统靠边站。

 

        果然,五分钟后,米勒将军大手一挥,指示大家跟他下山。我们走的是一条很窄的小路,两旁都是葡萄园。这时老天也来凑热闹,竟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如既往,米勒大胆地往前走,往前走,不回呀头。我岂敢大意,拉紧儿子专心赶路。风声雨声脚步声,声声难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关心。

 

        一路急行军般下了山,大家进入了一个小镇。米勒严谨地向我们介绍了古老的城门和绚丽的壁画。我暗暗望去,我的战友们基本都汗流浃背、面如土色,狼狈之状比我好不了多少。唯有米勒将军面色如常、声调平稳,真乃高人也。

 

        众人又以流星赶月之姿在小镇奔波了半个小时,终于看见了久违的、亲爱的大巴。我鼓起尚存的一丝余勇,拖着儿子逃回了车上。大家就坐完毕,米勒站在司机旁边,开始清点人数。当他数完之后,我捕捉到了一个细微的表情——他的右脸抽动了一下。电光石火间,我突然醒悟到发生了什么。我飞快地转回头,看向中门旁边的座位,果然是空着的!

 

        其实如果不是一门心思赶路,我早该想到这一点,那位穆斯林女士是绝无可能跟上米勒的步伐的。这个不幸的人,终究迷失在瑞士的城堡之旅。

 

        米勒教授知道少了一个人,但这个人是男是女、是长是幼,他完全没有概念。他大概是在象牙塔里呆久了,已经不食人间烟火。在整个旅途中,他不考虑大家的实际情况,只是固执地把所有人都默认为他平日所面对的体力充沛的年轻学生,结果这一天的暴走让每个人都疲于奔命,而且终于惹出了大祸。

 

        我们几个对穆斯林女士尚有印象的人认真介绍了她的外形特征以及衣着,米勒听完仍然是满脸懵的样子。他和司机用德语商量了一阵,决定他下车按原路返回,而司机慢慢开车走大路,双方共同搜寻迷路者。

 

        一路上,每个人都认真地盯着窗外,希望能看到那位女士。但直到与米勒汇合,两路人马均毫无所获。这时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大家都饥肠辘辘。米勒只好先安排大家去预定的餐馆吃午饭。他依然心事重重,胡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刀叉。本来我对米勒颇多怨言,但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免心软,责怪自己不该以导游的标准去苛求一个教授。

 

        午饭后,我们又按照之前的方式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进展,只好就此踏上归程。回苏黎世的路上,田野里仍然出现了羊群,我儿子感觉到车上气氛的沉重,再也没有兴致去baa baa black sheep了。

 

        当巴士终于返回学校,先生已经在主楼前等我们很久了。看见熟悉的身影,儿子终于卸下了心头的重负,飞奔而去,一头扎进他爹的怀里,一惊一乍地宣布:“ 你知道吗?有一个人在城堡里消失了!” 先生显然很是怀疑这句话的可信度,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了我。我疲惫地说:卯足了劲儿夸我吧!今天若非我拼尽全力,消失在城堡的人将不是一个,而是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