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老李又按时来上班了。当然他并不知道昨晚我们家也“着了靶”。 我记得很清楚,老李还未走到三楼,我父亲已站到楼梯口,朝他喊道:
“你不用来了!我们已经一夜光!一夜光!”
老李惊诧得站在楼梯转弯口,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和母亲下楼去把昨晚情况大致与他说了,并告诉他:我们今后再也没 有能力请他,只好让他不要再来了。他那时还有什么话可说呢?除了客套地安 慰几句。我把老李送到门口,一边也送走了我的一个时代。
文革中父亲摄于上海江苏路284弄16号僦居屋前
以后,扫地出门、住到附近一个朝北后间去的事(注 3),我们当然不会 再通知老李,因为我们与老李的关系——主仆关系——已不复存在。何况,正 如前面引诗所写,老李的处境与我们相比,还算是幸运的呢!我们是资本家加 反革命,双料货(注 4),政治经济一败涂地;老李的经济早已一败涂地,以前 虽也是资本家,但早已沦为无产者。谁都不会有兴趣去抄一个领里弄救济金的 “资本家”的,于是,老李就成了“革命群众”。我们怎么能再去高攀他?!
文革中母亲摄于上海江苏路284弄16号僦居园中
然而,那位“革命群众”却自己来低就我们了。记得是六七年春节或端午, 老李又出现在我们蜗室的门槛前,仍然是一身颜色已泛白的灰布中山装、一顶 鸭舌帽;仍然叫我父亲“徐先生”,叫我母亲“徐师母”,叫我“大弟弟”。只是脸色 又恢复了来我们家帮工前的灰黄。他说他不知道我们已经扫地出门,去老房子 探望我们,见已住了“红卫兵”,不敢问情况。后来从原来那位女仆那里才打听 到我们现在的住址,就来看我们了。我们当然十分感激,但那时除了清茶一杯, 什么都无法给他了。
注 1: 《致田鼠》全诗译文,可见我的博客“六树堂文集”中“六树堂文集译文译诗”分类: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9dc5c70100lhyy.html
注 2: 关于抄家,可详见《山居杂忆》第 49 章〈抄家〉一文或本书附录四。
注 3: 关于扫地出门,可详见《山居杂忆》第 50 章〈扫地出门〉一文或本书附录五。
注 4: 我父亲在家族企业中有三分之一股份,56 年所谓的“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后拿政府的“定 息”,所以是“资本家”;又因在国民政府当过检察官,所以 59 年被判为“反革命分子”,管制三年。因而,此处说他是“双料货”。关于我父亲经历,可见本书第 1 章〈外公外婆及 其他〉第 13 节“大病之后”注 1 和本书附录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