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过了,总会怀念!
文章来源: lina20132020-08-22 14:30:34

                       经历过了,总会怀念

在我的书架上,摆放了一本简装书,每每从锅碗瓢盆中爬出来,总会拿出它,双手轻轻的抚摸,信手翻开一页,寻找着灵魂的入口,结果仅是眼睛与字母的交汇而已。这是一本用荷兰语写出的自传,已我的水准,就如同幼稚园的孩子手捧着那本红楼梦。虽然无法从书中走进那段时光,但却感受到作者玛丽(Marie-Paule Vanneste),对往事深深的怀念以及岁月流逝的百般无奈。

初识玛丽是在2009年的岁末,那时我在布鲁日的美容院刚刚开业不久。一日,送一客人出门,顺便又在门前寒暄几句,一位老者从我面前经过,客人离开了,我本打算转身走进房门,却看见那老者转过身朝我走过来,走近之后,她便开口问我:*请问夫人您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  我笑着回答:中国人。接着她又问:*您住着这里吗?我每个星期都从这里路过,怎么从没有见过您?我指着墙上的牌匾,告诉她,刚刚开业,她点点头,却无意离去,我便邀请她一同走了进来

 

老者对于我墙上挂着的我妈妈为我做的刺绣画赞不绝口,接下来她问我可以提供按摩服务吗?我答;没问题,您哪里不舒服?她矫正我说:*您因该问我哪里还舒服着?我就会告诉您,实在是找不到舒服的地方了*。老者的坦荡让我惊喜,外加她的穿着:厚厚的大衣外加一条厚围巾缠在脖子上,脚下却是一双开口的夏季的凉鞋,从开口处可看到一双厚厚的棉袜,我感受到诙谐的魅力!

 

我们约好第二天早上她洗个澡就过来。当我准备送她离开时,她又转过身问我:*因为乳腺癌,我少了一个乳房,等我脱下衣服,您会不会害怕?* 我略加迟疑的回答她:少一个没问题,如果多了一个我就会害怕了!随着我们的敞怀大笑,玛丽走进了我的生活。

 

玛丽是个很健谈的地地道道的比利时人,每一次都是提前到达,离去时还恋恋不舍。热情的玛丽也常邀请我去她家里坐客。一个周末,我带上一盒甜点,按下了玛丽的门铃。

 

因为被提前告知,玛丽是居住在她的侄女家,大门打开了,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个人还是让我有些吃惊:高高廋廋的,小平头,戴了一幅金丝眼镜,穿着一套性别不明显的长衣长裤,用洪亮的嗓音向我问候,这时玛丽也走了出来,并向我介绍,这便是她的侄女时,我才敢开口问候:下午好,夫人!

 

走进位于二楼玛丽的客厅,我便好奇的询问她的侄女是否同性恋?玛丽说,她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从没有确认过,毕竟这是别人的私生活

玛丽已经准备好了咖啡和甜点,我把带来的甜点也一同摆上。一台圆桌,一壶咖啡二盘甜点,从此我走进了玛丽的生活。

 

玛丽出生与1925年,父母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上个世纪,天主教严禁避孕和堕胎,在玛丽未出生前,父母已经有了六个孩子,家庭也显得拮据,所以,邻居的一对不能生育却很富裕的夫妇,付下定金,准备领养玛丽。可是当母亲抱起刚刚出生的玛丽时,就已经反悔了,退回了定金,接下来又是一路开挂,一共生养了12个孩子。

 

玛丽对于母亲的记忆就是一个忙碌的女人,接二连三的怀孕,分娩,然后就是不停的洗衣做饭,不停的切面包给孩子们,靠切面包时掉下来的碎片就能填饱肚子,在54岁那年撒手而去。母亲的早逝,带给玛丽的是沉痛的悲伤,她常常说起母亲虽是劳累过度,不如说是天主教义给那个时代的女人们套上了沉重的生育的枷锁。

因为父亲无法独立抚养孩子们,12个兄弟姐妹被寄养在不同的亲戚家里,直到成年。

 

玛丽天资聪颖,又是语言的天才,能够熟练操纵英语,法语和荷兰语,在比利时内务部工作,任何一种文件,她都能够准确无误的翻译出另外两种语言的文本,工作之余,还翻译了很多诗歌和散文,并拥有五十年的版权。谈起事业,玛丽拥有了自豪。

 

老公是位工程师,两人育有三女一儿。当儿子还在襁褓时,玛丽的嫂子开车带着玛丽和儿子一同去购物,回来的路程发生了车祸,儿子被掀翻的汽车压断的脊椎,从此丧失了行动和语言的功能,生命终止于22岁。提起儿子,玛丽神情黯淡,不再清浊的双眼蒙上一层水雾,缓缓的说,已经精疲力竭了,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未听到儿子叫一声:妈妈!

 

三个女儿在成年之后,离开了父母,组成了自己的小家庭,老公在十年前也离世了,玛丽独自住在偌大的房子里,还有应付因年久总要修修补补的问题,实在是焦头烂额,索性卖掉房子,分了一部分给三个女儿,剩余的就留下自己使用,又不愿与儿女同住,碰巧一直单身的侄女买了这套房子,玛丽就此搬了进来,付上房租,就算是帮侄女偿还一部分银行贷款,互赢互利!

 

玛丽是我最忠诚的客户之一,三年的时间里每周两次。一日玛丽迟到了半个小时才到,一进门就连说对不起,我问起原因,玛丽很轻松的说:刚刚去了市政厅做了一份公证,我为我的葬礼选了一首歌,出生时没得选,离开时,我要选择我的方式。我顿时惊愕,她顿了顿,接着继续说;亲爱的丽,我可否请求您一件事?*您请说*,玛丽轻叹了一口气:我已经86岁了,享尽了酸甜苦辣,此生已无遗憾,如果癌症复发,我绝不愿再进医院抢救,只希望在我最信赖的人陪伴下离开,我已经委托了神父为我做临终祷告,我的其中两个女儿,还有您,亲爱的丽,就让我在您的抚摸下没有痛苦的升入天堂可以吗?*

 

我泣不成声,掩面痛哭,只能点头示意,她见我略微缓和些,就走近前安慰我,:*我只是防备万一,如果我能够在睡梦中离开,就最好了,这样就不用麻烦任何人了*

 

瞬间,犹如洪水决堤,我嚎啕痛哭,直到泪干!

 

忘记她是如何离开的,只是接下来的几日,我都处在沮丧中,并开始思考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死亡和余生的愿望?

 

几天之后,玛丽又走了进来,打过招呼,便递给我一份文件,我略微阅读了一番,便在指定之处添上了我的个人信息及签字,并附上了我提前准备好的身份证复印件,连同我的祝福和拥抱送给了坦荡的玛丽。玛丽诚恳的对我说:谢谢您,帮我了却了一桩心愿*

 

之后不久,因租房合同到期,便决定不再续约,女儿也已进入大学,不在需要我每日的陪伴,收拾行囊,各处采风。但每每回到比利时,我都会尽快同她联系,我一直希望那份文件就如同一份密诏,永不示人。

 

2017年我最后一次去探访玛丽,此时的玛丽已是92岁高龄,身体已经佝偻多了,头部也几乎无法转动,听力也在减弱交谈出现了障碍。停留了片刻我便要离开,玛丽坚持要把我送出门外,看着她拄着拐杖,缓慢的在楼梯间挪动着脚步,我赶上去,搀扶起她,一同走向停车场,玛丽缓慢的对我说,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机会再送我离开了。我安慰她:您还很健康,没问题的,她却微笑的对我说:*我已经准备好了等待着天使的到来!我忍住了悲伤,打开车门,启动了马达,我缓慢的行驶,与后试镜中举手同我告别的玛丽渐行渐远,泪水又一次冲越了闸门。

之后,我会时不时的打个电话过去,玛丽也总会在几天之后回给我电话,持续了几个月后,我忽然发现,玛丽已经好久没有回我的电话了。接下来我会每个星期打过去,直到有一天,电话的另一头出现了语音提示:此电话号码已不存在,一种惊慌涌上心头,便打电话给我另外一个居住在同一地区的意大利的朋友,请她帮忙到玛丽家看看,由于我的这位朋友是个餐厅老板,也只能在餐厅打样时过去,而每每的结果都是闭门羹,直到一次朋友在餐期快速赶去,带回来了结果和玛丽侄女的电话。我悲伤的拨通了电话,当另一头出现了洪亮的女中音,我只是报上了名字,便哽咽了。侄女告诉我,五个月其玛丽就离世了。我问她,离开时痛苦吗?她说,因为没有听到每日玛丽缓慢又沉重的脚步声,她便来到楼上,走进玛丽的卧室,如玛丽所愿,在睡梦中升入了天堂。。。。。

 

玛丽在93岁永远离开了我们,没有麻烦任何人,我希望在天堂里她能听到儿子的一声:妈妈!

 

在我认识玛丽的八年的时间里,她一共有两部作品,一本诗集,一本自传。

 

诗集里一共 15篇作品,其中的一篇是为我而做,并征得我的同意,被2014年比利时年度文学杂志所刊登。

 

玛丽常说,她是幸运儿,因为每每都能从困境走出来,目睹过,耳闻过,也亲身经历过比利时一个多世纪的宗教,文化和经济的变迁,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以上这些都被她写进了她的自传!

 

往事并非不堪回首,只是需要勇气去面对。

 

春光掠过,花红叶绿,秋风扫过,满地落叶,经历过了,总会怀念。

 

思念玛丽,我的良师益友!

 

天堂里我们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