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外婆的灶披间
文章来源: zhuc2021-04-24 17:10:05

上次回上海,还是一年多前。记得我在冬日的阴云下穿过淮海中路,拐进位于陕西南路的一条弄堂,来到一间石库门房子。进门就惊叹一声:“啊,我小外婆的灶披间不复旧貌了!”再一想,更为伤感,不仅因为房子蔽旧,而小外婆也离开我了。

小外婆是我对于奶奶的弟媳的称呼。我奶奶因为自己母亲性格懦弱,毫无决断,就从小当家,把两个弟弟抚养大。她的小弟弟跟她特别亲,小外婆还是我奶奶事先相看过的。小外公从小天资聪颖,从学徒做起,在一家民族资本企业工作直至南京分部经理。那时我奶奶正值中年丧夫,带着我父亲孤儿寡母过日子艰难,也得到他不少资助,两家人往来一向亲密。

1949年兵荒马乱的时候,小外公思前想后,觉得故土难离,没有去香港。他取出了积蓄中的30根小黄鱼(金条),顶下了上这处新石库门房产,带着全家定居,希望就此安顿下来。

小外婆虽然是个主中馈的家庭妇女,但是出身富家,见识颇广。她的爱好是为家里的人烹饪美食,平时做得一手好菜。如果去某个饭店吃到新式菜肴,还会向大厨请教秘方。“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刚刚搬入新居,她就翻修了一下厨房,就是上海话所谓的“灶披间”。她采用了西式的多孔煤气灶,加大了炒菜的火力。添置了全套中西餐烹饪用具,放在新装修的橱柜里。最后,她花大手笔叫师傅安装了一个烤箱,可以做西式糕点。她家的灶披间在他们那个小社区里当时真的是数一数二的。

很快,左邻右舍都知道,“陈家姆妈来得会弄小菜。”她不仅将自己家的四个儿女养得白白胖胖,好像洋娃娃,而且慷慨大方,经常赠送好吃的点心给邻居和朋友。五十年代我爸爸从无锡去上海读书,在徐家汇附近的交通大学住宿,星期天经常到他们家,改善一下伙食。

九十年代,我亦在上海求学,虽然离小外婆家路途不近,但是每逢周末就会去她家,帮助我表弟补习英语,而小外婆总是在灶披间里忙碌一上午,做出一桌丰盛的饭菜。记得每次上菜,一张骨牌桌放得满满当当,全家坐在一起大快朵颐--包括小外公、表叔表婶和我的嬢嬢--上海人所谓姑姑(表姑)。

小外婆有两个家乡菜是绝活--水晶虾仁和响油鳝糊。开始我对于一年四季能吃到口感新鲜的虾仁非常好奇,她耐心给我解释--在价格不算贵的季节可以多买一些个头不大的活虾,现剥虾仁,然后用淡盐水冰冻。吃时自然解冻,用生粉稍揉,然后在清水下抓捏,这样做出的虾仁特别弹牙可口。而响油鳝糊是无锡的叫法,上海人一般就叫清炒鳝丝。小外婆的鳝丝做得比饭店里的还要入味,但是并不油腻。我有时站在灶旁,看她这个菜出锅,撒上蒜末、葱末和胡椒粉,然后淋上一小匙热油,那“刺啦”一声仿佛是一首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余味无穷。她每次做菜,手脚利索,动作敏捷,而且特别协调,就像一个出色的指挥家。而更让人佩服的是,她会做那么多菜,全靠好记性,从来不看菜谱,但是每个菜都做的有模有样,从未失手。全家的吃喝都是她一手操持,冬天时候,灶披间里热气腾腾,连上面嬢嬢住的亭子间都暖热了。

去小外婆家经常给我惊喜。有时她会张罗:“吃西餐咯!”于是餐桌上有牛尾做的罗宋汤和上海特有的土豆色拉(加西火腿、青豆和鸡蛋丁),主菜是面包糠裹着的香炸箬鳎鱼。我在读了《周作人日记》后才知道这名字怎样写。后来到了美国,大致知道就是sole一类的比目鱼。

小外婆的灶披间并不是一直这么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在运动中,她也无法安心厨艺。家里曾经给挖地三尺,小外公毕生的积蓄,70根小黄鱼统统被厂里造反派卷走。我的一位表舅受了惊吓,精神失常,进了医院。另一位不幸得了绝症,高中就去世了。在他们给抄家后,我妈妈去看望小外婆,只见她坐在灶披间中,四周空空荡荡。她眼泪汪汪地对我妈妈说:“这下家里连隔夜米都没有了。” 所幸的是邻居们一个都没有出来看热闹--“陈家作孽啊”,他们同情不已。

我在小外婆家常来常往时,他们已经是劫后余生。小外公给我表弟--唯一的孙辈--起了个名字“畅鸣”,表示小辈终于能自由地说话了。可是他总是如此沉默寡言,在灶披间里,一个人听着广播里的股票行情,兴许是怀念以前在商场上的雄风吧?而小外婆还是那样风风火火,乐于助人。邻居“小新疆”父母是知青,来上海读书,借宿舅舅家,小外婆常常塞给他这样那样好吃的点心。左邻右舍来了去,去了来,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是大家情谊不变,而维系的纽带,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小外婆的好手艺。

最后一次品尝到小外婆的佳馔,已经不是她亲手操作的了。小外婆因为骨刺,行动不便,她坐在灶披间里,指挥我嬢嬢,一步步地做出了上海的特色菜丁蹄。她的丁蹄和一般红烧蹄髈不同的是,加入的大量冬笋和香菇吸透了肉汁,特别鲜美,而蹄髈因为有素菜就不腻了。她交给我时,特特嘱咐:“是要冷了切成薄片吃的,热了就成一团油腻的肉了!”我带回婆婆家,小姑子说远胜她上次在枫泾镇买到的当地特产。

时光流转,小外婆家的厨房现在搭在了天井里,操勺的成了我的那位表弟,另一位大厨,兼摄影师。而我在美国也有了自己的小厨房,甚至有人戏称我是“半个大厨”。我常常想复制小外婆的菜式,总是得其法而不得其神。表弟也是,做的菜多是西式甜点,或者中西结合的公务餐,而原来的灶披间除了一个大水槽,就被弃用了。我慢慢坐在表弟为我做好的一桌菜前,倒了一杯葡萄酒,向嬢嬢和他举杯:“来,为往日小外婆的灶披间给我们带来的美食和亲情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