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文章来源: 邹坚峰2022-01-09 02:53:18

 

1.

坐火车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上世纪70年代,我离开家乡去南京坐的是火车,那时候,我的同龄人大把的都还没有出过远门。

从无锡到南京,动车一个小时就到达的距离,在我上学的时候,要开大半天,从早晨开到下午,从下午开到半夜。这样的车速在当时是很让我接受的,我不知道40年以后,火车会开的如此飞快。那时的火车如果开快了,一会功夫就到达了站点,自己坐火车的那份满足就无处安放。

火车吭哧吭哧在铁轨上跑,一站一站的停。出了无锡往北是石塘湾,石塘湾往北是洛社;过了常州是奔牛,常州之前是横林。

奔牛是高晓声的故乡,横林是我小时候装矿石收音机第一个收到的电台的位置。石塘湾不用说了,洛社我在那里投机倒把被人抓过。这一趟火车过去,把一路碎碎的记忆都兜尽了。

 

2.

挤上火车,找座号,码行李,一阵忙乱之后坐下来,一颗心也就落定了。一旦坐稳了,看着车厢里外仍在奔呼的人流,就有一种动荡之后否极泰来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是坐在同一厢的人共同分享到的,大家偏安在同一个窄小空间,有一种安全共同体的亲近。一坐定后就打问,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问的明明白白。火车开出10分钟,坐你对面左右的都成了熟人,你做什么的,老家在哪里,出门干哈,相互弄的清清楚楚。

接下来是玩牌,一张报纸轮着传。你让我一水果,我塞你几粒瓜子,待火车到了站点,彼此都已经成了交底的朋友。电话地址写在纸条上给了人,信誓旦旦邀大家回头找我玩去啊。下了火车还相互帮着提个包,待一出了站就各奔东西散尽了,没人真把那纸条当会事。

各人行走在自己的轨迹中,在车厢里相遇,汇在一个点上,是一份缘,到站下车又沿各自的轨迹离去。渐行渐远。

在这个交点上,有赴省城读书的大学生,有满了两年回家探亲的小当兵,有背着娃去矿里看男人的农村小媳妇,有出门打工的农民,有在异乡开店的小老板,有一言不发噙着眼泪的小姑娘。

想起一首诗来“……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3.

坐火车还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

第一次从南京回无锡是半年后的暑期,车票是铁路客运站派人到学校来统一登记出售的,拿到手的票竟然是晚上发的车。不管怎样,手里攥一张回家的车票,已经很激动了。

那天一早我就搭校车赶到城里,在车站等候了整整一天。白天坐在火车站外面阶石上看玄武湖风景。到了晚上凭票进入候车室,里面挤挤挨挨,成群结队都是回家的大学生。行李堆满了走道。人人脸上都是按耐不住的激动。

那趟车是学生专列,车厢里又拥挤又闷热,还很缺氧。坐我前后左右的是一群外语系的一年级大学生,一路上唧唧呱呱说英语,胸前校徽看清楚了“南京师范学院”。

车到无锡已经是后半夜了,哥推着自行车载着行李从火车站把我接回家。

午夜的城市十分安静,空气透凉的清爽,马路上空空荡荡。走在熟悉的街巷里,竟然感到有些生分。路灯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

坐了大半夜的火车,脚肿了,腿麻了。回到家里的很长时间里,仿佛还在车上——地皮在脚下晃动,人在哐当哐当的节律中晕晕乎乎。

 

4.

八十年代我在北京蹉跎岁月,每年春运回家都是一场噩梦。

这趟路程说长不长,绿皮火车开一天一夜。来回的路途中一大半是坐的或站的。

从北京站出发的卧铺票几乎都是单位预订走的,那些单位小了不行。有一回我去《人民日报》托人订票,有个小老乡我妹的同事在报社下面的《新闻战线》上班。从白石桥骑车到红庙,我请了一天的假。

西直门的售票点每天也有几张卧铺票出售的,想从那里买到那几张票得连夜抱着铺盖卷躺那儿排。排了一夜冻一夜,第二天快要挨到窗口的时候,秩序就开始乱了,买票的队伍越排越粗壮。加塞的和反加塞的不时的爆出要拼命的火星子。

售票窗口挤满了黑压压的人头,后来的挤不上去了,就从人头上爬过去,然后立起来直直的往里“钉”下去。有人告诉我一个词,这叫“打人桩”。

后来我有了记者证(《中国气象报》记者证),直接去北京站的记者军人售票厅买票。北京是什么地方啊,记者多如蝼蚁,有记者证也得排长队,也不保证就能买到你想要的票。套用一句现在的流行语,都有记者证,就等于都没有记者证。

那些不想排队直接插到窗口的理由都是一样的,“来不及了,有急事,对不起各位老少爷们”,排在队伍里的不干了,厉声喝道“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丫早点过来啊!”“后面站着去!”“出去!”

记得有个小美女,一身宽松休闲装,不排队悄悄的来到我前面,“哥帮个忙,我是XXX电视台的,临时有任务要赶路”,说着就往我前面插。按我的脾气应该是把她一把揪出去才对,但那会我迟疑了。你让我对一个小美女如何下得去手?

事后我想,要是那时我一犯愣就是不让,我跟一小美女在大厅里扭打起来,改天回到单位,脸上拉两道血印子,同事议论说是小邹在售票厅让小美女抓的,我还做人不?

 

5.

我坐的是硬座车厢,没有啥特权可以享有。手里握一张这样的票,平日里的那点矜持荡然无存。

我拖着行李挤检票口,再拖着行李在站台上跟人群跑,再拖着行李往车上挤。出一会门当一会难民。那啥,电影里难民是怎样挤火车的我就怎样挤火车。

车厢里挤的水泄不通,自己的座位就在前面,可就是摸不过去。那时年轻能扛,挤点累点都不是个事,有时回家探亲故意买坐票,一趟回来白白省下几十块钱。直到现在,我还有这个本事,24小时不吃不喝不上厕所,一坐下来人就入了定,这是在那时的火车上练出来的。

走京沪线,从北往南,车过了南京,下的多了,上的少,人方可在车厢里动一动身子。每到这时,我总感觉好像已经踏进了家门,身心松弛了下来。

每到这时,人人都有一种大难不死的庆幸感,回想上车时的那种生死劫,心有余悸。

同行的苏州老客开口说了一句话:“这样出行一趟,要少活带臬得叻。”他说的是苏州方言,在方言里“带臬”是“好几天”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