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带走了我姥
文章来源: dneighbor2022-12-19 19:03:05

Neighbor 12/19/2022

放下手机还是睡不着,我微信给我妈:“ 我姥名字叫什么?” 我妈也没睡,立刻回了 “金淑兰”。好陌生的名字呀。 那个时代的妇女在农村都不会写字认字,没有正规名字, 进城可能才第一次有了别人给的名字,我奶也有一个更革命的名字“任唤起”。

我半夜想着明早的世界杯决赛,睡不踏实, 起来看手机, 刷到上海的表妹的帖子,100多岁的姥姥成了新冠的牺牲品。 没有太多的忧伤, 只有感慨。我们那边讲红白喜事, 100多岁就是实实在在的白喜事。

姥姥卧床7年, 一直插着食管。亲舅亲姨们当时决定插管时, 姥姥已经老年痴呆,不会言语。 长期卧床插管, 老人的痛苦无法比喻,儿女侍候的辛酸也是一言难进。 儿女中小姨最坚决,一定不能不管老人, 很大程度道德绑架了其他兄弟姐妹。几个兄弟姐妹最后都是心存怨气, 但都不愿撕破脸皮, 表面还算和气。 中国的人际关系是为戏精设计的, 活在戏里的人其实不知道自己是演员。

我小时候奶奶带大, 奶奶是至亲,和姥姥不是很亲。 一个原因是姥姥只认本家人,而且及其重男轻女。 现在想想都是那时极其贫穷惹的祸。 她是东北农村的少数民族,可能是家里为了省一碗饭,  把她给了山东来逃荒的姥爷。可成想,姥爷中年肺痨去世, 留下6个未成年的儿子和3个女儿。 我妈回忆那时,孩子穿一条裤子, 吃饭一天窝窝头, 一天野菜。为了能吃饱饭,姥姥把大舅过继给了烟台的亲戚。

姥姥卧床后, 大舅还来东北望过几次。四年前,在烟台的大舅肺癌晚期, 四舅从老家赶过去。一番吐血抢救后,大舅已无法说话。 医生,四舅和大舅的儿子在病房里讨论是否要拔管。 大舅突然睁开眼睛要纸和笔,写了整齐的三个字 “坚决拔!”。

两年前, 五舅肝癌也走了。 他伺候姥姥有怨气, 年纪不大得癌肯定和这个怨气不无关系。  我每次去看望姥姥,长期不通风的房间里混合着饭菜,淡淡的尿布味道。她目光呆滞的盯着电视, 脖子歪的像要掉下来一样, 鼻子里一条脏兮兮的塑料管。 我可以肯定她不认识我,突然想到她如果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不在了, 该有多伤心呢?  

我们这一辈儿表兄妹在外地的对舅舅姨姨的做法不认同, 他们基本都不提这个话题, 也不去看望,这么多年反倒是我去看望的最多。 我回到美国后, 有一次妈告诉我今天又给你姥胃管打了好东西吃, 有牛尾, 梨子和地瓜。 我有些愤怒, 就放下电话,心里想你们这些儿女有谁愿意这样活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矛盾重重, 一个声音说我作为外孙应该做些什么, 不能袖手旁观。一个声音又说, 我算什么呢?自己没有伺候过老人一天, 又是隔辈人,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一天醒来,眼泪湿了枕巾,忽然想明白了:如果奶奶这种待遇,我不会袖手旁观, 我才不会管他们怎么看我。 

我于是给妈和妹妹打电话, 告诉他们我想先说动四舅,是时候让姥姥安静离开了。妹妹开始答应, 说要下次找机会和四舅好好谈谈。过几天没有动静, 我一个星期后和妹妹通话。 妹妹说我的计划给妈妈造成很大的困惑, 老太太几天没好好吃饭, 血压也上来了。 如果妹妹和我出面干预, 这些舅舅姨姨肯定会怪罪我妈,今后我妈也没法相处下去了,我也实在无奈。我们每个人包括我,都想的只有自己,舅舅姨姨要尽孝心,我妈要维系兄妹关系, 我要帮我妈维系关系, 没有一个人真正为我姥着想。她就是这个躯体的囚徒。如果有上帝,上帝为什么不接她走呢?   

这次小姨一家得了新冠, 姥姥自然逃不过。 我回国有限, 听得只是只言半语,但每每眼睛湿润。我对宗教信仰有了更大的疑惑, 对生死有了新的认识。我多么想自己成为不识字的姥姥的纸和笔,有那种勇气写下“坚决拔!”。 实在对不起!

 

Neighbor 12/19/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