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鬼,电视上看到死在北大荒的小表姐
文章来源: 黑贝王妃2020-06-26 05:00:04

网络真是无所不有。两天前我在油管上偶然看到一个北大荒的视频,全名是《中国知青民间记忆之北大荒青春纪事》。“北大荒”这三个字触动了心中一段尘封已久的悲伤,于是点开浏览。看到第3集,我见鬼一样从沙发上跳起,这里诉说的正是我记忆中那段往事!更见鬼的是我看到了50年前死在北大荒的小表姐,潘文萱。

(周思骢《长白青松》局部。高个的是潘文萱)。

永远不会忘记1970年底的一天,上小学二年级的我中午放学回家吃饭。走过胡同中间的弯儿,便看到很多人聚在我家的门口。我家原来是爷爷买下的一个独门独院,爷爷那时刚刚过逝,东西屋也已在文革初期分给了别人家,奶奶和我们姐妹三个,保姆大姨,还有我父母都住北屋,姑姑一家四口住南屋。我当时心里很怕,不知道是院子里谁家出了什么事。

见我走来,看热闹的邻居自动给我让路,隔着大门,我听到刺耳的哭声。一位抱孩子的大婶儿说,是你姑家出事儿了,死人了。当时我的脑袋嗡地一声,手脚冰凉。

大门当时是从里面腰上了的,大姨出来把门开了条缝让我闪进去,马上又把门杠顶上,她是怕邻居们都跑进院子来看热闹。

大姨拉着我往北屋走:别去南屋,你小表姐没了,区里来人还没走。我听话没敢去南屋,只听到姑姑高一声低一声的的哭号:我的孩子啊。。。

小表姐其实不是姑姑的孩子,是姑父带来的女儿。现在回过头去看,姑父倒插门到我们家做女婿的时候,小表姐估计也就两三岁,是在我们家长大的。姑父是个画家,以前结过婚,有三个女儿。姑姑也是学美术的,既欣赏姑父的才能,又忌讳他有婚史。无奈爷爷爱才,非要姑姑嫁给他。姑父的两个大女儿随了母亲住,小的跟过来我家。

这些关系当然都是我长大才懂的。小时候我们都当小表姐是姑姑亲生,和后来姑姑生的儿子贺哥没什么区别。我记忆中觉得跟小表姐更亲一些,因为整托周末回家一天半,总想出去玩儿,父母不常在家,姑姑就让表哥、表姐带我。表姐会带我玩儿,表哥则把我当成累赘。

我隐约记得和表姐在一起的两件事。一次是在一年的春节前,听说要带我出去,就换上了件奶奶刚刚做好的新棉袄,上面有红绿团花的图案。表姐一见说:穿得太怯!非要我把棉袄换下来,结果是我哭她闹,让大人好一顿操心。还有一次是姑姑给钱让她带我去百货公司买玩具,我看上一套铁皮做的锅碗瓢勺厨具模型,可她非要给我买把枪,任凭我撒泼打滚,还是扛了把玩具步枪回家。

这两件事虽然不大,但都反应了表姐不爱红妆爱武装的个性。她的外貌也像她的性格,长得英气,长脸型,下巴的线条很有立体感,眉毛浓,眼睛应该算是凤眼,双眼皮,细长,微微上挑,鼻子和嘴巴是她姐妹中长得最好的,鼻子直挺,嘴巴方正,总挂着笑意。皮肤有点黑,头发也很粗黑。我有点记得她梳着两条段辫子的样子,文革时她剪了短发。

小表姐非常“革命”,而最早革的就是我们自己家的命!据说文革第一次抄家就是她带着红卫兵进来的,把爷爷的好东西都抄走了,还封了家门。革完了爷爷的命,她又革我姑姑的命。她申请去北大荒建设兵团,不但自己去,还攒动刚刚15岁的贺哥--我姑姑唯一的亲生儿子一起去。姑姑快四十岁才得了这个儿子,贺哥就是姑姑的命。结果她就这样把姑姑的命革去了北大荒。

最后她把她自己的命也革了。因为一次荒火,死在了北大荒。

我不记得小表姐和贺哥具体哪年去的北大荒,估计是68年。但我记得黑龙江省虎林县生产建设兵团四师三十五团这个地址,因为那时候我常常为家里拿信,一看到这个地址的来信就会兴奋不已,跑去给姑姑,姑姑会让我读给大家听。我也给表哥、表姐写过信,让姑姑、姑父夹在信封里一同寄去兵团。

表姐是为了救荒火死的,那一次一共死了14个人,都是北京,上海,天津这几个大城市的知青,13个女的一个男的。我听说的是当时中苏边境着了大火,兵团的知青们怕火烧过中苏边界,影响国家的名誉,所以奋不顾身去救。他们没有经验,结果不但火没有扑灭,自己的生命也被吞没。

贺哥在这件事之后回到北京,同时回来的还有他们在建设兵团的几个兄弟,我们家有一阵成了这些知青哥哥的落脚之地,其中有个哥哥曾经对小表姐有过爱慕之情。他讲过那时候兵团领导不让救火,可是没人听,都争先恐后爬上卡车去维护国家的尊严。火烧到了不行的时候,大部分男知青脱光了从火海里滚出来了,可是女知青不能那么做,所以死的多是女生。尸体被拉回团部以后停在一间仓房里,锁了不让人进。仓房高处有个小窗,这个哥哥和我家贺哥踩到彼此的肩头去看,想看表姐,但是烧焦了的尸体根本分辩不出。

这次看到的视频证实了我当年的听闻。油管上的视频是十年前制作的,2010年,一组20多个兵团人回到北大荒凭吊这14位战友,一名叫陈晓楠的电视记者跟踪制作了这部纪录片作为四十年的纪念。当事人把这场大火叫11.7大火,发生在1970年11月7日,是北大荒知青历史的一个著名事件。去的这20人中也有两位在那一次被烧伤的女知青,40年过着面目全非的痛苦生活。从他们口中听到的这个惨剧,和我记忆中的片段吻合。里面还有对一位史妈妈的采访,她的女儿是表姐的朋友,当初史家两姐妹一同去了建设兵团,妹妹回来了,姐姐永远留在了那里。这位史妈妈我小时候见过,每次来都和姑姑抱在一起哭个不停。

视频里还讲到其他我不知道的知青。其中有个16岁的上海小姑娘,她非要爬上那辆去救火的车,因为她想入团,要证明自己可以为祖国贡献一切。目击者说,那场大火的火焰几丈高,根本无法救,也没有必要救,可是这些知青手里拿着小红书,如飞蛾纷纷扑进火海。一位天津的知青在临死前还在背诵毛主席语录:。。。不怕牺牲,去争取胜利。。。多么可怜可悲的场景!解说词中的一句话:那个年代,这批年轻人唯一可以燃烧的也只有他们的青春。。。哀之大,令我50年后为小表姐她们再次落泪。

记录片里有的家属提起,11.7荒火事件之后,各家联名申请追认这14个知青为烈士,可是最终没有达成这个愿望。因为那场荒火本来没有危及到国家的生命财产,火烧了三天自己就灭了,所有的死亡只是一场不幸的事故。我的小表姐呀,你们怎么那么傻!

50年里,姑姑一代人已经作古,小表姐的同辈也进入老年人行列,那些陪我长大的知青哥哥都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文革正在变成中国历史上不值一提的字眼。我以为往事如烟,已被遗忘。这个10年前的视频让我感到些许安慰,我第一次知道这个事件在当年知青中的影响,第一次知道在北大荒的白桦林中有一个墓地,墓地的一块大石碑上记着小表姐他们十四个人的名字,年龄和籍贯,最小的那年16岁,最大的22岁。墓碑两边还有一对石桩,上面刻着毛泽东的诗句: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无论如何这也算是恰当不过的挽联,毕竟那是她们活着和死在那里的原因。

看过视频,我一夜无眠,又上网搜了一下11.7荒火事件。我读到一位老知青两年前写的一首诗:

荒烟蔓草中

传来几声乌鸦的悲啼

座座铺满丁香的坟茔

矗立在凄风苦雨;

北大荒11.7大火

14位知青牺牲

一抷黄土,几丛荆棘

遮盖着你如花似玉的容颜

陪伴着你支离破碎的遗体;

遗落48年的知青亡灵

黑夜孤寂

碑文昭示着善良和悲悯

尘沙浸透了鲜血和暴戾

。。。。。。

小表姐的死是藏在我和家人内心角落里的一处悲哀,不敢提起,不敢忘记。在那个不眠之夜,我一下子听到看到这么多,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如果这个存在了几万亿年的地球上承载的所有物质和生命,从来不曾增多也不曾减少,只是一种物质到另一种物质的转换,那么所有死去的人其实也不曾离开,只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小表姐她们50年前燃烧了的DNA落入北大荒的尘埃;她们烧焦了的骨肉滋润了那里的桦树林;著名画家周思聪生前曾以小表姐的形象为原型画过一幅画叫《长白青松》;10年前一个叫陈晓楠的记者主持人制作了电视纪录片《北大荒青春纪事》;还有,这首诗。。。

尽管教科书上学不到,史书上看不到,但发生的事终究不会不留痕迹,我心中释然!

然而在释然的同时,我的心又在问另一个问题:这样的革命和牺牲,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