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方方-我们不要“软埋”
文章来源: 黑贝王妃2020-05-01 06:08:01

 

软埋:“人死之后没有棺材护身,肉体直接葬于泥土,这是一种软埋;而一个活着的人,以决绝的心态屏蔽过去,封存来处,放弃往事,拒绝记忆,无论是无意识,还是有意识,都是被时间在软埋。一旦软埋,或许就是生生世世,永无人知。“-------(方方)

《软埋》是眼下正在热锅上的作家方方2016年的小说,也是在《方方日记》之前我读过的唯一一部方方作品。这部作品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后来遭到官方非议之后下架。

我在读这本书之前不知道方方这个作家,她比我年长几岁,我读文学的时候她还没有成名,她成名以后那二十几年我已定居澳洲,基本没有接触过国内的文学。这本《软埋》被禁以后,当文学教授的大学同学发了个PDF版本给我,有幸读到,很受震撼。

软埋》的故事情节:

建筑设计师吴青林的母亲年轻时失忆,不记得自己的身世。母亲去世后,青林出于好奇开始追踪母亲的身世,由此揭发出当年川东土改期间地主家庭的遭际。

青林的母亲叫丁子桃,1952年,她一丝不挂地被人从河里救上来,昏迷半个月之后醒了,却完全没有记忆。昏迷中她一直喃喃地叫着“汀子” ,所以她的主治医吴大夫就在她失忆的诊断书上填了丁子桃这个名字。

身体恢复后,她无依无靠,先是成为刘政委家的保姆,1963年嫁给了丧偶的吴大夫,有了儿子青林。

四十年里,丁子桃本能拒绝回忆,后来吴医生死了,青林给母亲买了窗外种着青竹的大房子度晚年,屋里床上的缎子被面绣有牡丹花。。。触景生情,往事不由自主地向她袭来,一夜之间丁子桃陷入昏迷,而一个名字叫黛云的年轻女人却在白茫茫一片的18层地狱中醒来。。。

丁子桃原名黛云,是川东大地主、三知堂主人陆子樵的二儿媳,娘家姓胡。

胡家开秀铺,居且忍庐,父亲是能诗会画的乡绅。胡陆俩家是世交,陆子樵和黛云的父亲是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

1952年的春天,土改运动开展到鄂西、川东,不仅地主被打倒,地主家的土地被分了,他们的婆娘、丫头,女眷也都被分。。。

胡家首先家破人亡,为了保全黛云,父亲让她当众和胡家划清了界限得以生存。

陆老爷曾参与剿匪,捐献土地,贡献粮食,极力拥护新社会,但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劫难。在闻讯将要被批斗的头天晚上,陆老爷召集一家大小说:“。。。大家也都看到了,坡南坡北的大户人家被折磨羞辱完了,大多都也还是个死,不死的也活得不像样子。。。”。于是一家主仆老小自愿喝下砒霜,然后躺入事先挖好的坑里,唯独留下儿媳黛云和她的儿子,陆家不到两岁的幼孙“汀子”,还有黛云的丈夫,陆家二儿子当时留在香港。

黛云花了一夜的时间,将一家老少一一软埋,有的入土的时候还活着。然后从老宅的暗道逃到河岸,上了事先备好的小船。但是河上水流湍急,她和儿子都掉进水里,儿子失踪,她被从下游救起。。。

青林与和自己兴趣相投的几个朋友,其中包括刘政委的两个儿子,对川西川东的老宅发生兴趣,在走访老宅的过程中,凑巧访到了“三知堂”,还听到过“且忍庐”这个名字,记起母亲混沌之中问过他:我自己的家?三知堂还是且忍庐?由此他开始探究母亲和这两家的关系。

与此同时他也意外读到了父亲从1948年到1967年的日记,惊诧地发现自己实为祖籍山西的董姓后裔,董家也是当年被灭门的大地主。父亲为了生存,认照顾过他的吴姓药农为父,改姓吴。

青林的父母其实都是土改的幸存者,而他们幸存下来的原因就是忘记,有意的或无意的让记忆和真实被时间软埋。

我的解读:

方方把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讲得波澜不惊,就像《方方日记》的笔法一样,以流水帐的方式随意记录过往的日子,以白描的手法不急不缓地勾勒出线条简洁而鲜活的人物,再以敏锐精巧的文思结构故事,让读者一层一层和丁子桃一起爬进18层地狱,发现惊人的历史残骸,从而提出一个被时间软埋了的问题:“那时候是不是凡是地主都应该斗?地主真的都那么坏吗”?(青林)

在我的印象中,大概这是第一部文学作品从地主家庭的视角对中国建国历史上大笔书写的土改运动,那让1.5亿农民获得土地的壮举,提出了质疑。这恐怕也是这本书被视为毒草下架的原因。

尽管书中的“李政委“,当年领导和实施土改的人,也认为有些人,比如陆子樵,当初不应该被镇压,但 “。。。当年并没有人出来分析,穷人为什么会穷,穷人中有没有地痞流氓。更没有人说,哪些富人是好富人,哪些是坏富人。。。谁都不懂呀,所以一下子就过了头”。然而,李政委这样的权威仍然认为,土改“矫枉过正是必须的,不然我们怎么能镇住他们(富人)”?

作者也知道这个问题目前是不可能有其他答案的,所以她笔下的人物都以不同的形式对此予以“软埋”:

  • 丁子桃的公公陆老爷选择实质性的软埋,“。。。让尸体与泥土融为一体,让房屋随时间自然风化,很多年以后,人们不记得这个庄园的主人姓陆。再多年后,甚至没有人知道这里有过庄园,更不知道里面有过这样残酷的人生”。
  • 陆家二少爷是回避式软埋,他回来寻过亲,临走时说了三个永远:“永远不再回来,永远不会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乡,永远不让子孙后代知道这个地方”。
  • 丁子桃以失忆的形式软埋,自己亲手埋葬了所有家人的尸体,“经历了这样的事你以为我还活着吗?儿子是她唯一活下去的原由,儿子没了,如果不失忆,她是万万活不下去的;当记忆复活,丁子桃就此悄然死去,不再醒来。
  • 丁子桃的丈夫吴医生以改名换姓的方式软埋。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是地主家的儿子,也绝对活不下去;他的日记里写到:(家乡)永远不要回去,也不让后代知道这个地方。。。和陆家二少说的一样决绝。
  • 青林几乎发现了自己母亲的来历,但是他选择“坚强而轻松的活着:“坚强的另外一种方式,就是坚决不去知道那些本该知道的事情”。。。“我不是那种敢于直面真实的人,更不是那种扛得起历史重负的人。平庸者不对抗,我就是个平庸者。。。”

或许接受软埋是平庸者的选择,而方方不甘于平庸,所以写了这本书。这部作品的震撼不仅在于向世人揭示出“软埋”这样一个理念,还在于书中传达的“我们不要软埋”的呐喊,其实方方笔下的每个人物都在挣扎着不要软埋

  • 黛云的婆婆死前哭着哀求“我不要软埋,软埋不可以转世”;
  • 陆老爷留下了儿媳活着;
  • 丁子桃依赖失忆活下来,有了新的生活,有了后代;在最后的时刻呻吟:”不要软埋“。。。
  • 吴医生保存了一本日记;
  • 青林发现了父母身世的秘密,他的朋友在写一本书。。。

《软埋》说出了我们生活中的一种无能为力,我们每个人生命的很多章节都或多或少被时间软埋掉了,正如历史。我在日本的二妹说,不但她的日本老公,甚至她83岁的婆婆都对日本二战中的侵略恶行一无所知,那段历史日本被软埋了;中国1989年的六·四事件,从八零后开始的两代人都已经没有认知,几乎被软埋了;我们50后60后是文革历史最后一代见证人,而我们正在亲眼目睹这段历史被灌了砒霜躺进坟坑里接受“软埋”。。。

方方这部小说因“具有强大的历史穿透力和美学的丰富性”而获第三届“路遥文学奖”,同年又被斥为“大毒草”下架。我和国内教授文学的同学们聊起过这本书,大家对这本书的文学和社会价值都是大加赞赏的。

我不知道除了官方的考虑以外,其他把这本书视为毒草的人都是什么人?如果他们是80后90后我可以理解,他们没有经历过国家的动荡,养尊处优的顺境和国内特定的教育使很多人对社会缺乏批判性的思考,所以他们不懂方方。

而我们50后,60后,经历了几十年社会、家庭的变故,是有故事、有社会情绪、有批判精神的一代人,我们很多人身上是有伤疤的。为了我们和父辈经历过的那些悲剧永远不再重演,中国从此国富民强,文明发达,我们需要方方这样不甘平庸的作家,他们的文字是让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生活的所有真实,无论荣辱对错,事非曲直,都有机会不被软埋!

另外,我也希望在我们在网上写博客的人是因为不想被软埋而发声,而不是来软埋发声的别人,比如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