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一村(摘选)〕舒飞廉/江小北
文章来源: 51t2022-09-28 07:10:23



《草木一村(摘选)》 文:舒飞廉  诵:江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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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河,隔岸相望,却不能渡;草木一村,虽近在咫尺,亦无法返。因人已远,心已隔。无家可归,是海德格尔的哲学命题,亦是当下之人生难题。人在匆忙中,不知所终,不知所向,内心茫然失据。人在沉沦,人的故乡也在沦陷。也许回到旧日,回到乡村,穿过林中小径,越过阡陌沟渠,能找到心灵慰藉之所。安静的人物,安静的景致,安静的笔调,如同默片,散漫平和,讲述一个江南乡村旧日故事。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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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最好的辰光是清晨五点到七八点的时候。朝晖挂在东边小河堤的松树上,飞廉的村庄在清凉的南风的抚慰下。门前泥地上,蚯蚓翻出了新土,新织成的蛛网挂在短巷里,蜘蛛屏心静气地蹲在网中央,等着第一只蠢头蠢脑的苍蝇,园子里葵叶上露水重重,蜻蜓还在用两只纤细的脚爪抱着细枝睡觉,它们的翅膀也濡湿了露水,想飞起来都很难吧。蝉在清凉的空气里,也不会嘶叫。

这时候母亲去菜园里摘菜,父亲去稻田里看一看要不要灌水,爷爷将牛牵出去吃草,小孩们也不会像冬天那样长长地赖床,一定会早早地爬起来去踢天弄井吧。光着脚往田野里跑的时候,觉得大路上的浮尘也是清凉清凉的。屎克郎已将昨天遗下的牛粪拱开了,黄鼠狼在两边的棉花地里探头探脑,一看见来人,就闪电一般缩了回去,草丛里的青蛙被惊动后,扑通扑通在大路上蹦着,也是非常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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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云的弟弟,九岁多的时候,夏天里回来,打井水洗澡得病死了。村子里由此得到的教训是万不可用井水洗澡,保云的妈妈与人吵架,伤心处,总要将保云的弟弟提起来,哭半天,就像红楼梦里王夫人哭贾珠一样。

六毛的弟弟,好像还没有满月吧,在医院里死掉了,由六毛的爸爸抱回来,埋在南边的池塘边上,也没有做坟什么的,夏天里我们常在那一块地上吃萝卜番茄什么的,六毛当然也常在一块儿。我们担心水浸雨打,将那小家伙冲出来,过了好几年,倒也没有,后来读鲁迅的《在酒楼上》,想来那孩子也是一样,化成了细细的尘土了吧。

还有卓清的儿子,也养到好大了,他前面是三个姐姐,独养的儿子,传家的宝贝啦。他夭折后,卓清一家就搬到汉口去了。

燕霞有一次掉进了池塘里,头朝下,像西瓜一样浮在水面上,我父亲由田里背着锹回来,看见那西瓜载浮载沉,好奇地用锄把截了一下,燕霞才被救了上来,现在已长成了大姑娘,嫁到肖家河,生了好几个孩子。

那年我在打稻场上捏着断掉的电线玩儿,触了电,已昏死在地上,如果不是荣伯母用锄把挑开了电线,上面这一长段冗长的文章恐怕就得后来的飞廉的村子里的秀才来写了。

所以在飞廉的村庄里成长的孩子们,也是在死神的重重的阴影下面吧,不是每一棵树栽到门口,就一定可以长起来的,由街上买回来的猪仔,由鸡蛋里孵出的小鸡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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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中的狗,加起来,总有二十来只的样子,大约与村子里的人一样,彼此皆为亲戚吧。最初是黑白花纹的狗多,身上好像是被染了一块一块的锅灰,后来保渝由四川带回了一条黄狗,是母的,没有几年,全村狗也多半是如它一样,胖胖的一身松软的黄毛。保渝家的这条母狗活了很多年,想必它也有了满堂的子孙,就像邦胜的姥姥一样。

深夜里回村的人,会将狗由梦中惊醒,一只狗叫起来,会领全村的狗一道,狂吠半晌。不过一旦那只领先出声的狗知道了深夜归来的主人,立刻就会将吠声咽到肚子里面,摇着尾巴前来亲近,隔着房屋已探出半个身子到月光地里的它的伙伴们,也会慢慢慢平静下来,将头又缩小回它的窝里去。

一家的母狗生养了七八条小狗,全村的孩子都会高兴起来,等着一个多月后,那毛绒绒的家伙睁开眼睛,已经可以吃到稀饭,就用布片宝贝一般地裹回来。从此,这只狗就是他的玩伴,他的骄傲,它一天到晚就跟随在这小子的屁股后面,去吃他蹲在地上挂出的巴巴,去抢宴席上的骨头,去恐吓陌生人,去帮小主人向另外的小子呲出它越来越尖利的牙齿。

有一些狗很凶,对主人俯首贴耳,对其他的人可不客气,红着眼睛,不分青红皂白,即将人家的裤子撕成两条摇摇荡荡的破布。有一些狗的性情却非常的温和,好像永远也不会发脾气一样。这也与我们村里的人一样吧,有的人脸色阴沉,脾气很坏,有的人却温存和善,一辈子都不打人,也不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