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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长》 文:飞花 诵:麦恬
她是一朵飞花,无意间飘落到这个世界。
她本不属于这里,她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使者。
这只是幻想,但是所有人都希望这是现实。
很多人因为她的离去而哭泣。
谁也不知道,在他们哭泣的时候,她已经游过了苦海,在天上微笑地看着他们。
——致彼岸的飞花
“人人在读,行行在转,连大妈和大爷都读哭了,飞花的《卖米》,有朴素真挚的感情,有歌哭欢笑的生活,还有前方让人憧憬,怎能不打动人?飞花其人其文告诉我们:来自生活、来自社会的文章才是闪闪发光的好作品,只有让文学回归人学,才能挽回更多的读者和市场………”
飞花的《卖米》及其背后的故事在网络上走红以后,雪花一般的留言在帖子后面接龙。而在数以千计的留言中,这条留言深深地打动了我。
他讲出的其实是一篇十几年前的旧文在今天像旋风一样攻略人心的本质:非经苦难,难成雄文…….那些从飞花丰盈充实的生活中流出来的文字,是含泪的笑,是浓浓的爱,带着呼吸、生命的热量和气息,仿佛让人触摸到她柔软的真心。
这个二十四岁的女孩子啊,比萧红离开得还早,却写出了几乎是我们在当代看到的最好的白话文。每一个从她笔下流淌的字,仿佛都是从她心里开出来的花,带着无所不能的向往,以及用坚韧打破贫穷的力量,读之如享甘饴,却在心底隐痛,泪不停流……
很多人都说,希望她的故事,走进中学教材,甚至电影电视银屏,来感召当下的孩子,平息那些欲求无穷的人心,也慰藉那些困顿中依然奋斗着的心灵…….
还有人说,对飞花的每一个字都百读不厌,非常渴望看到飞花的其他文章,不仅想通过文字了解她的内心,更想让她字行间弥漫的灵动气息稀释这人间的烟火味……..
不由得想起一句飞花病重时说过的话:活着也会有这样那样的苦痛啊…….那么,能不能让我们通过抚摸她写的文字,稀释她曾经忍受过的那些苦痛?
今天,推荐一篇她写的《军长》。跟《卖米》一样,这次她写的也是童年生活中的一部分——
《军长》 作者:飞花
1
军长并不是真正的军长,不过是我们村里一个疯子的外号罢了。
说他是疯子其实有点夸大,因为他只是有时候发疯而已,大部分时候神智还是清醒的,准确的说应该是“间歇性精神病”吧。
每次他发疯的时候,就拿着一把生锈的砍柴刀乱挥,嘴里吆三喝四,自称为军长,因此落下了这个外号。
论辈份,军长应该算是我爷爷一辈的了,虽然年纪比我爷爷小很多。
在农村,辈份观念还是很强的,比如不同辈份的男女之间严禁通婚,胡子白了的大人也要按辈份管穿开裆裤的小娃娃叫叔叔。
但对于一个疯子就不必那么认真了。
父辈们对他都不怎么尊重,我们做小孩子也对他半是轻视、半是好奇,常常在他经过的时候围着他嘻嘻哈哈的怪叫几声:“军长!军长!报告军长,我裤子破了!”
他眼睛一横,做出吓人的样子,于是我们半是害怕半是好玩的一哄而散,而他也并不追赶。
不发疯的时候,他倒是个很老实的人,虽然总是一副潦倒困苦的样子。
大人们总是担心我们恶作剧过分会引发他的疯病,不许我们招惹他。但孩子们总是凭着奇怪的直觉,知道此时的他不会伤害自己,因此成天“军长军长”的捉弄他。
不过,一旦他的疯病发作了,我们就不敢惹他了。
他大概每年总要发几次疯,但并没有规律可寻,到底什么时候发疯、疯多久、什么时候恢复正常,谁也说不准。
但是每当他挥舞着那把生锈的砍柴刀一路大声吆喝的时候,人们便知道他的精神病又发作了。
这时候,我们小孩子都被严令禁止靠近他。
据说此时他会攻击人,虽然大家并没有亲见。
发疯的时候,他的样子简直可怕极了,两只眼睛直直的瞪着,嘴里喃喃着什么,间或大喝一声:“我是军长!” 同时威风凛凛挥舞着那把破刀子,头发倒竖,嘴角流涎。
他发疯的时候,谁也不敢靠近他,除了我祖母。祖母已经六十多岁了,从二十岁开始守寡,一个人拉扯大了三子一女,平时庄重平和,时常与人为善,在我们村可以说是人人都敬重的。
军长虽然四十好几了,仍然打着光棍。也难怪,他这个毛病,谁家的女子愿意嫁他?
他只得自己洗衣做饭,衣服破了也没人补。祖母可怜他,常常隔三岔五的把他叫到家里打打牙祭,还给他缝补破衣服。
因此,他对祖母非常感激敬重。发疯的时候,大家都不敢接近他,只有祖母敢近身去,给他一碗饭吃,使他不致饿死。
那年春天,我还不到六岁,还没到上学的年纪,成天跟着一大堆小孩满山满野里跑。
2
一天傍晚,我和隔壁的海宝跑到村东边的小桥边上玩,竟发现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女疯子,大约三十几岁,坐在路边的一颗茶树下,头发又脏又乱,象个鸟窝,不时嘿嘿笑着。
我和海宝大着胆子和她说话,她也不理,只一径傻笑着,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疯子。
我们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飞快的跑回去通报这个消息。
当时正是农闲时节,大人们都没事干,听说来了个女疯子,便一窝蜂的来看,围着她指指点点,又逗她说话,问她叫什么,从哪里来,那女疯子依然什么也不说,嘿嘿傻笑着。
正闹着呢,祖母挪着一双小脚气喘吁吁的赶到了,人们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她走过去,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可怜的女人,突然指着那女人的腹部,惊讶的叹息着:“作孽哟!她有了身子了!”
人们这才发现,原来那女人大着肚子,看来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
“作孽哟!穿的这么单薄,风这么大!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走丢了病人,还是怀着孩子的,不急死才怪!” 祖母一边叹息着,一边走上前去,把那女人从地上扶起来。
那女人身子沉重,又不大合作,祖母个子矮,力气小,扶她不动,这时一个人走了上来,说:“嫂子,我帮你吧!” 说着,便伸手把那女子搀了起来。
原来这人正是军长。这时候他没发病,神智很正常,所以人们也不怕他。不知道哪个促狭鬼说了一句:“军长这回遇到军长夫人了!”
人们轰的一声,都笑了。几个人也跟着起哄:“军长想老婆了!”
“莫乱嚼舌头,积点口德。” 祖母制止道。此时军长黝黑的脸上已经泛出红晕了。
祖母收拾了一间空屋,把那女疯子安置在自己家里,还给她洗澡洗头,换了衣服,从头到脚弄干净了。
原来这女人还挺标致的,脸白白的,两个眼睛又黑又大,可惜有点呆呆的。而且什么话也不说,成天嘿嘿傻笑着。她的肚子也一天大似一天了。
祖母托人四处打听,有没有走失了病人的,却一点消息也没听到,不由有些犯愁,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村里的人就半是认真半是起哄的要撮合她和军长。
在大家想来,哑巴嫁瞎子,瘸子娶驼背,都是天经地义的事,疯子配疯子自然也是理所当然了。
祖母见打听不到女子的家人,也就死了心,对大家的提议认真考虑起来了。问军长的意思,他忸怩了半天,一张大黑脸红得像块抹布,好容易才挤出一个“好”字。
因为问不出这女子的名字,祖母替她取了个名字叫“茶花”,因为那天发现她的时候,旁边恰恰有一树茶花开得正好。
3
于是,选了个黄道吉日,大家就闹哄哄的把茶花装扮了一番,送进军长那低矮的土墙房子里去了。
军长那天显得容光焕发,分外精神。有人开玩笑说:“好家伙,买大送小,便宜你做了个现成的爹!”
军长听了,也不动气,眼睛里带着笑,回头看着他那疯妻子。那女人头上戴着一朵大红的山茶花,越发显得脸色白皙,眼睛乌黑,但依然傻笑着,一句话也不说。
我们小孩子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兴奋得叫个不停,又管军长讨喜糖吃。
军长成了家,有了老婆,还有了一个将要出世的孩子,从此就越发忙碌起来了。
打听到谁家要盖房子,或者有红白喜事要人帮忙,他就去做工,起早摸黑,还要回来给茶花做饭。虽然忙,但他的眉目之间总有一股喜气,仿佛忙得心满意足似的。
一天傍晚,他到我家来找祖母,拿出一条包得严严实实的旧手帕。小心翼翼打开来,原来里面放着他做工挣来的钱呢。
“你这是做什么?” 祖母很诧异。
他嗫嚅了半天,好容易才说明了来意。原来他想给茶花买点吃的补补身子,又不知道买什么好,就算买了也不会做,所以拜托祖母帮忙。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祖母一口答应了,又问:“茶花也快生了吧?小孩子的东西准备好了没有?”
军长露出非常窘迫的样子来。不消说,他一个大男人,对这些事情都不太在行的。
“嫂子,这也要请您费心了。钱我出,您帮我看看,该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给我省钱。”
祖母点点头,又感叹道:“茶花嫁了你,还真是好福气呢。你放心,等她生了,我来伺候她做月子。”
4
中秋节前一天,茶花生了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子,母子平安。
军长笑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把新生的婴儿捧在手里,一点也不介意他不是自己亲生的。
他请祖母给孩子取名,祖母想了想,道:“还是取个贱点的小名,好养活,等读书了再取学名不迟。就叫他小石头吧!”
祖母果然天天过去帮忙伺候茶花做月子,顺便照顾小石头。家里突然添了一张嘴,军长的负担更重了,成天在外面帮工,天都黑透了才回来。
5
小石头刚满月不久,有一天,祖母身子不舒服,呆在家里休息。我们刚刚吃过晚饭,军长突然闯进来,怀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小石头,满头是汗,语无伦次的说:
“她不见了!她走了!她丢下孩子走啦!”
原来他做完工回来,发现孩子躺在床上饿得直哭,茶花已经不见了。
“嫂子,你帮我喂小石头吃点东西,我去找茶花。”
说着,他把孩子往祖母怀里一塞,急急忙忙走了。
“作孽呀!” 祖母望着孩子哭得通红的小脸蛋,叹息着。
军长发了疯似的,找了几天几夜,把方圆几十里内的村子都找遍了,逢人就问,却一点结果也没有。
那女人扔下孩子,自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回来时,军长满面憔悴,神色非常可怕,简直有点像发疯的样子了。
祖母担心他发病,可他见了小石头,似乎清醒了一点。他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一旁的祖母也看得十分心酸,连连说:“作孽哟!作孽哟!这孩子,命真苦啊!”
小石头刚刚满月了就没了妈,喝不到奶,瘦得像只小猫,大家都说肯定养不活了。
军长没日没夜抱着他,想尽一切办法给他喂东西吃,奇迹般的,孩子竟活下来了。
祖母很欣慰的说:“这孩子还真的跟他的名字一样,像块石头,命硬!”
6
军长现在又要当爹,又要当妈,简直忙得失魂落魄了。
他要挣钱养家,只好每天清早把孩子送到我家来,求祖母照看,晚上做完工回来再接回去。
祖母身体不好,老是叫我看着小石头。我成天逗他玩,跟他在地上爬来爬去,真仿佛他是我弟弟似的。
可祖母说,按辈份,我得叫他叔叔呢!这么小的叔叔,我才不认呢。一等他开始学说话了,我就教他叫我姐姐,祖母知道了,很生气,说了我一通。
我忘不了小石头学会叫爹爹那天的情形。
那天,军长跟平常一样,一大早就出去干活了,天黑透了才回来接儿子。
小石头摇摇晃晃迎上去,一个劲笑着,到了军长跟前,突然开口叫了声:“爹爹!” 声音很清脆。
起初,军长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愣了半天,然后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了一样,猛的一把把他搂进怀里。他搂得那么紧,小石头给他搂痛了,大声哭了起来。
他赶紧哄着:“小石头乖,乖儿子,别哭了,爹爹给你买好吃的……” 说着说着,他的嗓子也哽咽了。
祖母在旁边看着,撩起衣襟擦眼角,嘴里依然念着她的口头禅:“唉,作孽哟!真是作孽哟!”
7
渐渐的,小石头一天一天长大了,会说话了,会爬了,会走了。
小石头两岁那年,我也开始上小学了。祖母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不能帮忙照看孩子了。
军长不能出门做工了。他种了两亩西瓜,天天带着儿子到地里干活。每天我放学回来,总会路过他家的西瓜地。
老远就看见军长弯着腰在地里忙着,小石头在旁边跌跌撞撞跑来跑去,一会捉个蚂蚱,一会摘朵菜花,每次都得意地大喊一声:“爹爹!看我弄到什么好玩的?” 军长也不嫌他麻烦,每次他一喊就直起腰来,擦擦汗,夸一声:“嘿,我家小石头真厉害!” 于是父子两个都笑起来了。
小石头那清脆的童声隔着老远都听得见。我听见了,就抬高声音叫他名字:“小石头!姐姐放学了!你今天又淘气了吧?”
小石头跟我最要好,听见我的声音就赶紧跑过来,军长在后面一边看着他笑,一边说:“慢点!慢点!看摔倒了!”
“叫姐姐!” 我一把把他抱起来。
“哪个叫你姐姐?你该叫我叔叔哩!” 也不知道谁告诉他的,这小子聪明着哪。
军长看着我尴尬的样子,呵呵笑得很开心。
8
这两年,军长的疯病几乎没有发作过。
只有一次,眼看他又眼睛发直了,拿着那把破砍柴刀从外面一路挥舞着往回走,嘴里乱吆喝着。
大家都非常担心,想赶在他前面去他家把小石头抱走,可他走得飞快,谁也追不上他。眼见他跑到家门口了,小石头蹒跚着迎了出来,笑着叫了一声爹。
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祖母辛苦的挪着小脚远远跟在后面,只见军长拿着刀的右手一挥,不由大叫一声,哪知道他把刀扔了,一把抱起儿子,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打那以后,他就再没犯过病了。祖母跟我说:“说不定,他这疯病从此就好了!” 我听了很高兴,说:“好啊!这样一来,小石头就不会有个疯子爹爹了!”
9
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小石头已经三岁了,长的结结实实的,成天跟着他爹在地里跑来跑去。军长又老了一点,脸色很憔悴,可眼睛里总是有一种喜悦的神情。这种父子相依为命的生活,他好像非常满足呢。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突然发现军长口吐白沫,挥舞着一把镰刀,在村子里狂奔。他的样子非常可怕,比往常发疯还要可怕好几倍,简直象个受伤的野兽了。
乡亲们都躲在一旁,沉默的看着。祖母站在那里,眼睛红红的,嘴里连连说着:“作孽呀!作孽呀!”
“怎么了?军长怎么又发疯了?小石头呢?” 我焦急的问她。
祖母抹着眼泪,开始叙说事情的原委。
原来,今天上午,突然有三个陌生人来找军长,其中一个声称是茶花的丈夫——茶花也不叫茶花,她本名叫李丽华,是县城里中学的一个教师,不知为什么突然发疯了,怀着孕就跑丢了,一年前她家里人才找到她,把她送到医院治疗。
前不久,她突然恢复了神智,回忆起把孩子丢在这里了,所以他们特地来把孩子领回去。军长自然不肯,他们就动手抢人。他们人多,还开着车来的,竟把小石头抢进车子里开走了,军长就发了疯。
我也哭了:“你们为什么不帮忙?就这么由着他们把小石头抢走了?”
祖母叹息着:“人家确实是小石头的亲爹呀,我们也不好出面说什么的……作孽呀,作孽呀……”
从此,军长就一直疯着,再也没有清醒过。直到我离开村子,上县城去念中学了,他还是不知疲倦的成天挥舞着镰刀跑来跑去,仿佛在找寻什么似的。
(飞花,2002/12/6 于北大燕园废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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