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尘封的记忆 (2)
文章来源: 美加万花筒2018-05-06 23:30:33

寻找二叔的足迹

1945年终于迎来了抗战胜利!全国人民还没有高兴几天,紧接着的就是国共内战,后来国军撤退去了台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当年国军的抗战历史被改写。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中,所有参加过国民党军队的都成了“阶级敌人”,遭受到政治迫害,或身陷囹圄,或发配劳役,或生活困顿,或面对家人的冷漠与隔阂。当年那些保家卫国,为抗击侵略者而牺牲的战士无人问津,有的甚至连坟墓都被人捣毁。

文革抄家过后,挂在我祖母卧室里的那张二叔英俊的戎装照片不知了去向,祖父也被红卫兵批斗致死。我父亲当年曾在昆明参加美国陈纳德将军指挥下的“飞虎队”,组织修理飞机和设备,因此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扣上“美蒋大特务大间谍”的罪名,遭到批斗、抄家、毒打、缩减住房、逼迫在里弄里打扫卫生、还被专政队队员按着头向“伟大领袖”下跪请罪。我们的左邻右舍也有很多家庭遭受了不同程度的磨难,甚至有的人因为忍受不了惨无人道的折磨而自尽。

在那些年代,有谁敢公开询问关于二叔的事情?

尽管如此,在我们家族里,大家依然缅怀二叔为抗日而牺牲的事迹。可问题是,长期以来没有人确切知道二叔牺牲的缘由。在亲戚之间甚至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二叔是因为“教官为了庆祝学员毕业,喝了酒之后带他们上飞机,结果撞山而亡。”凡是有点常识的人都应当想到,军队正式的死亡通知书不可能使用这样的文字。不知道哪里来的传闻或臆想,结果在中国的亲戚之间越传越走样。如果真是那样,美国空军的军纪,条例,指挥,调度也也太不可思议了。

那些年来,二叔葬在哪里?他们飞机失事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这些问题一直是我们心中的疑惑。不幸的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与世界天地两隔,我们无法获得有关二叔的任何信息!

九十年代,中国开始改革开放,沉重的国门终于打开,我哥和我相继出国到加拿大留学,而后又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工作。有一天,远房亲戚从台湾空军方面查到了二叔埋葬的地点!

这个消息振奋人心!

我四叔家有一个美国女婿Rick Levin,自告奋勇与陵园联系,陵园管理处的回信中寄来了二叔墓碑的具体位置。四叔在美国的表侄立即带着两个儿子驱车二千公里从洛杉矶赶去德州祭奠。他在二叔的墓碑前燃香祭拜,并且献上花圈和挽联。挽联的上联是“尽忠取义枕天涯黄沙身阴万世子孙”,下联是“救国卫民洒一腔热血心昭千秋日月”。

焚香祭拜为国捐躯的二叔

在那之后,我堂姐也从中国专程飞到美国去为二叔扫墓。她对当地的小镇人生地不熟,一时找不到买花的地方,只好解下脖子上的红围巾,打成结安放在二叔的墓前。她在回程的飞机上,怀着激动的心情写下了感人的悼文《在二伯伯墓前》,以告慰二叔在天之灵和已经离世的祖父母等其他家人。

红围巾打成结安放在二叔的墓前

近十年来,我们全家人一直都在寻找与二叔有关的任何信息,其中我们的一位堂叔在《环球人物》2015年第34期王晶晶所撰写的题为“西南联大学子从军”一文里,发现了以下这段话,特地通过电邮给我们:

北大校园内有一块石碑-----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是比照云南昆明西南联大旧址上的原碑1:1复制的。碑的背面镌刻着抗日战争期间从军的834名学生的姓名。从西南联大考入巫家坝空军航校的12名飞行员中有5名阵亡烈士:

气象系学生戴荣钜,1944年6月在长沙与敌机作战时殉国;

机械系学生王文,1944年8月在保卫衡阳战役中殉国;

另三名是:先修班的吴坚,机械系的崔明川,物理系的李嘉禾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抗战以来从军学生题名碑 (网路图片)

他在邮件里说:“我们相信怀念他的绝不止是我们李家人。他虽然英年早逝,但以烈士名列西南联大纪念碑足以使他流芳百世。”

我们为二叔的名字刻印在联大纪念碑上而感到欣慰。虽然他牺牲在遥远的美国,没有机会与入侵者浴血空战,但他为国英勇献身的精神让人永远缅怀。

接着,我们也从互联网上发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革命室研究员闻黎明发表的《关于西南联合大学战时从军运动的考察》【4】当中,有一段关于我二叔的回顾:

有些同学虽然不是倒在枪林弹雨中,却或在训练中罹难,或有非常情况下失踪。征调到航空委员会的外文系1944级朱晦吾同学,和电机系1945级沈宗进同学,就是在穿越野人山上空时失踪的。而祝宗权同学则在一次空军跳伞训练中失事身亡。崔明川同学也于1943年在美国接受飞行训练时失事撞山,同样在美国空军受训的李嘉禾也是由于事故殉难。

2013年11月,我哥从加州飞往新墨西哥州的首府Albuquerque,然后驱车270英里,穿过新墨西哥州进入德克萨斯州的El Paso市,到布利斯堡国家军人陵园祭奠我二叔。他给我们的邮件里是这么写的:

“我在墓前放了一面美国国旗和两盆白菊花,代表我和我妹妹,也代表我们父母子女,以及我们李姓家族所有的亲属向二叔致敬。在我们心里,二叔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我哥祭奠二叔时安放的白菊花和美国国旗

就在巡视墓园的时候,他感到非常震惊,因为在二叔墓碑的周围发现很多刻有Chinese Air Force (中国空军)的墓碑!他仔细查阅了这个陵园的名册,找到了这样一段信息(译文):

在1944年秋天,中国当局正式选定了Fort Bliss军事基地作为在训练中遇难的中国空军军校学员安置地,其中55人被安葬在Fort Bliss的国家公墓。

这一发现带来了更多的疑问,因为这一段文字没有说明在训练中遇难的民国空军军校学员人数是55人还是至少是55人。也没有说明那些遇难的中国空校学员是在一次空难中死亡的,还是在多次事故中分别遇难的?

我哥在该陵园的E区里,一共找到近50个中国空军军人的墓碑,他给每一块墓碑都拍照存档,并且记录在MS EXCEL电子表格上。因为时间不够,他没能把陵园里从A到Z的墓区全都搜索一遍。

从这50块墓碑上,他看到了三个信息。第一,他们都属于民国空军。第二,他们的身份跨越很大,从军校学员(cadet),中尉(sub lieutenant),直到上尉(Captain)。第三,墓碑上的时间从1942到1947年的都有。从这后两点来看,是否可以判断他们是在多次事故中分别遇难的?

他在给我们大家的邮件中郑重提到:

到现在为止,我还无法确认二叔当时的前后经过,包括

  1. 在什么时候和从中国的什么地方来的美国。
  2. 到美国后在什么地方学习。
  3. 什么时候出的事,怎么出的事。

希望我们能找回二叔的往事。只有到那时,我们才能真正把二叔给带回家来。

从此以后,寻找二叔飞机失事原因成了整个搜索的重心。我哥哥甚至大声疾呼:“哪里有自己的孩子无缘无故牺牲了,而家里的亲人这么多年对此一无所知?”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里有历史原因,政治原因,也有远隔太平洋、路途遥远的原因。特别是我们的祖父母、父亲及四叔,所有可能知晓当时一点情况的上辈子老人相继都过世了,从哪里还能了解到更多的关于我二叔当时参军受训的情况呢?

由此我们也明白了,空军飞行员的训练确实是一项非常危险的课程,特别是在二战那个年代,作战飞机的可靠性和安全性並不是很好,在训练时因各种事故而导致人员伤亡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不过,真是要感谢互联网的普及,任何信息都可以通过互联网找到。当然,要想从漫无边际的大数据中真正找到所需要的信息,犹如大海捞针,还是要花费很多的努力……

通过谷歌搜索,我们在“空軍軍官學校第十六期航空班學生名冊”【2】上找到了二叔的名字,得知他出生在当时的北平市,民国十年生人,也就是公元1921年出生。我们又从“空軍官校抗戰期間各批次留美學員名冊”【3】

接下来的问题是我二叔究竟是在美国什么地方接受训练?在哪里出事的?

整个搜索工作分成了二个方向:一是按照空军机场查询,二是按照飞机事故记录。在这方面我哥做了不少调查研究,列举了一些可能性。然而,仅德克萨斯州一个州就有29个空军机场。究竟哪个是民国空军的训练基地呢?

尽管美国空军飞行事故记录很完善,从1911年到1955年空军每一次事故都记录在案,每一项记录有日期,机种,飞机编号,团队编号,团组编号,机场名称,事发原因,事发等级,驾驶员姓名,国家代号,州代号,以及事发地点。可是,因为历史数据以及网站制作陈旧,每次搜索只允许单一选项。如果按日期检索,仅1944年10月这一个月全美国大小飞行事故就有1191次。通过检索也让我再次看到了美国空军在二战期间所付出的努力与牺牲。可问题是,到底是哪一次事故夺去了我二叔的性命呢?

民国三十三年第十六期生第七批留美学员于雷鸟机场(Thunder Bird) 初级飞行学校结业典礼,其中应该就有我二叔。(网路图片)

網絡搜索只能又回到了查找歷史資料上......

第六批留美歸國學員的回憶中提到:

第二年年一月,全班同學飛經印度加爾各答、孟買,乘英艦MARRIPOSA號,繞南非名城好望角,橫渡大西洋,四月九日在紐約登岸,乘火車抵阿利桑那鳳凰城美國空軍訓練中心所屬之威廉士、雷鳥、馬拉那、鹿克等機場,相繼完成初級、中級、高級與轟炸戰斗等訓練。十二月畢業後,戰斗科留在鹿克機場,轟炸科則赴柯羅拉多,拉亨塔,分別接受部隊戰技訓練。三十三年三月五日訓練結束,兩組同學分別至洛杉磯登船,於七月間返抵印度,接機後於十一月正式編入我國空軍第一、三、五大隊,參加戰鬥序列。

看來,在美國培訓過程中,飛行培訓中心是根據空軍學員的學習進程,把他們派送到不同的機場進行訓練,而不是原先設想的集中在一個地方學習。認識到這一點之後,我把歷年來所有與民國空軍學員訓練有關的機場事故信息全部都拷貝到MS EXCEL電子表格里,以便查詢,也為今後幫助尋找在美國犧牲的其他中國空軍人員提供了方便。

我想,既然傳說“二叔通過訓練,準備回國”,那就應該在最後高級班訓練機場,於是,把搜索目標鎖定“鹿克” (Luke Field)機場。

果然,在Luke Field機場歷年飛行事故紀錄中找到了我二叔的名字Lee, Chia-Ho!

那是1944年2月25日,二叔駕駛著編號為42-43998,AT-6C戰鬥機,在機場跑道滑行時出過一次事故,使飛機受到3級損傷。

這條信息讓我興奮不已,彷彿看到二叔駕駛著戰鬥機在Luke Field基地參加例行飛行訓練的過程。儘管1944年2月離開他犧牲的10月還有一段時間,但是這條信息至少讓我在信息浩如煙海的互聯網上追踪到了二叔在美國受訓的足跡!

反复比對民國空軍犧牲者的名單與陵園網站逝者名冊,我又發現,與二叔同一天犧牲的還有另外兩位民國空軍學員,他們是陳冠群和楊力耕,三個人的下葬日期相同,都是中央空軍航校十六期、第七批赴美受訓的學員【2】

再次搜索,我又看到1944年10月1日那天在Luke Field 訓練基地的記錄上有一次重大的4級飛行事故。失事的飛機是美國空軍駕駛員Slater, Kenneth W 所駕駛的AT-7編號41-21106的戰鬥機,事故的原因在於飛機著陸時發生機械的故障。

綜合以上搜尋結果,我發郵件給美國“航空檔案調查與研究”網站(Aviation Archaeological Investigation & Research),訂購“飛行事故報告” (USAAF/USAF Accident Report),並告訴對方說,我還知道另兩位同一天去世的民國空軍軍人的名字,希望能協助一併查找。

第二天我特地打電話查詢。工作人員告訴我,根據郵件中的信息,他已經找到相關資料,與我二叔有關的飛行事故實際上發生在奧克拉荷馬州威爾·羅傑斯空軍機場(Will Rogers Field, Oklahoma)。失事的飛機是轻型轟炸機TB-25D,編號41-29867。當時飛機上共9人,機長Bron E Barrett,乘員中3人是民國空軍學員,其餘6人是美國空軍。事發地點在離El Reno, Oklahoma以西10英里的地方,事故等級為5級,失事原因是KCRW (Killed in a Crash Due to Weather)。他還證實了那3名民國空軍正是我查尋已久的二叔和他的兩位戰友!

更加令人驚奇的是,那架嚴重損毀的飛機上居然還有一位生還者,他是位美國空軍軍官。

整個事故報告共46頁包括5張墜機現場圖片,費用是34美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