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孙宝禄老爷是这一带最富有的财主，他的财富积累靠的是投资和勤奋、智慧。北孙南魏，北孙说的就是他孙宝禄。在附近地区，他和魏武是两家最富有的家庭。与魏武的无恶不作不同，孙宝禄更为低调，更讲究取财有道。日军到来之前，他在武汉有多家纺织厂，远在上海和南京还有他的绸缎铺。战争开始前很多年日本人已开始预演和铺设。最初，日本人进行经济掠夺，打击当时的重要工业纺织业。日本人运来的西洋纱，基于好得多的质量和低得多的价格，很快就将国内的纺织业给挤垮了。孙宝禄老爷的生意也遭受重创。南京失守后，他在上海和南京的生意全部血本无归。武汉会战开始，他的纺织厂一度因为军方需求而有所改善，但是，生意好利润却很差。最后日本人占领，他只好选择和日本人合作，做西洋纱布生意。

自己年岁大了，汉口的生意主要还是他的大儿子孙囍禄在打点。最近几年，他一直呆在这盘山镇的大宅子里，悠哉闲哉的过日子。日军占领武汉后，魏武通过控制违禁物品的买卖大发横财，而孙宝禄则在维持之中经受着煎熬，苟延残喘过日子。

武汉会战时期，凝雪海兵败后逃回时，先到老爷子的宅子落脚，在那里呆了几天，在一个傍晚时分偷偷摸摸回到孙家坳的。他还记得，那是十月下旬的一天。那天夜里秋风瑟瑟，秋雨潇潇，午夜时分，他像一个落汤鸡敲响了老爷子的大门。守夜的人开门时，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他，看上去像个叫花子。又饥又渴，正发着高烧，几天不退，昏昏沉沉好几天才清醒过来。

坐在身旁照看他的，是金秋，老爷子的义女。

德叔，醒了？金秋手里还端着碗，碗里是药汤。金秋，是你呀？他挣扎着想坐起来。郎中不让，静养。金秋说话细声细语，喜欢笑，笑起来两个酒窝特别的逗人喜爱。没事，估计就是饿的。他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还发烧呢。她说，从来就不和人顶嘴，只是陈述事实。

没事。秋儿，该嫁人了吧？凝雪海却比较固执己见。叔，别笑话我。小酒窝上添了几笔红晕。金秋是孙宝禄老爷五弟的闺女，五弟当年也有一个不错的殷实之家。后来由于军阀混战，自己和老婆在一次军阀流寇的抢劫中，在县城的家里被人打死。那时金秋正好来孙宝禄家串门，躲过了一劫。那帮人不仅将他家洗劫一空，还放火烧了房子。从此，金秋就呆在孙宝禄这里。在金秋十八岁那年，老爷为她找了一门亲，男人是武汉警备队的士官方忻华。原本计划当年年底找个吉日成亲，哪想到，武汉会战不期而至，武汉警备队被编入战斗序列投入武汉保卫战。几个月后国军快速的撤了，日本人气势汹汹的来了。从此，那个军官的去向成谜。

还好，没有嫁出去。我再给你找个更好的。有一次，老爷子对他说。都听您的。还是微微的笑容，带着可爱的小酒窝。人见人爱的姑娘。老爷子看着喜欢也着急和担忧。后来，他偶然知道一个老朋友的儿子刚刚从北伐军下来，被安排到武汉警备部队当上了排长。他有意安排两个人见面，没有想到双方一见钟情，都喜欢的不得了。

凝雪海离开后不久有人带来消息：那个男人战死了。他所在的队伍在万家岭一线阻击日军，他是那个连的连长。最后他和他的连全部被拼光，日本人在阵地丢下三十几具尸体。

死讯传来，她没有哭。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她静悄悄开门外出的时候，被坐在门外的老爷子拦住。整个夜晚，老爷子就搬个墩子在门外坐着睡觉，守着。老爷子一定是清清楚楚知道她的个性。她坚持要去收尸，死去活来的，最终还是被老爷子劝住：万家岭在哪，他又在哪里，你一个女子能找到？

她打听了很多关于那场战役的消息：死人成堆，漫山遍野，腐烂尸体的味道几个月不去，附近的水都是黑红色，发臭。方圆几十里连只野狼都没有！后来收尸的人们发现，稀稀拉拉的却能看见不少的野狼尸骨。随后，她给他立了一个牌位。从此，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年多。

那次偷袭鬼子小分队，邓春来负伤，由于伤势太重，凝雪海只好将他偷偷的藏在老爷子的一个柴房里。老爷子家大业大，很多地方估计也好久不会有人光顾。就这样，邓春来在那里做了手术，医生是镇子里的一个老先生，被取出子弹，被包扎。还是金秋细心的照顾让他从死神面前逃走。日久生情，两个人喜欢上了。金秋是一个有点文化的人，读过几年私塾，在那阵子的女性中算是高学历了。她从小就喜欢读书和读书人。正是邓春来，让她昔日的笑容回归。

还没有等到他们有继续发展下去的机会，他就走了。

不知实情的老爷子为她找了一门在他看来最佳的绝配：刘集镇村长的儿子。

村长的儿子原本也是一表人才的大男人，后来日军的毒气弹给他带来残疾，脸部已经有点歪扭无法谈得上端正。拗不过老爷子的好意，阴错阳差，她成为村长的儿媳妇，又接着遭受后来的霉运。不久之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39年年底的一天，格外的寒冷。半夜之后，镇子里安安静静的，连狗叫声都没有，寂静的可怕。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一个黑影静悄悄的向前，踉踉跄跄，不一会儿栽倒在地上。等到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三天之后的晚上。

原来，直到第二天凌晨，他才被早起捡拾狗屎的一个老头子无意中发现，此时，他的身子已经快冻僵了。伤口没有夺去他的性命，寒冷却将他带到了鬼门关。算他幸运，老爷家救了他。如果是普通人家，恐怕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去。此人就是那个方忻华，原武汉警备部队的士官。武汉会战后因作战勇敢和一次次的军工， 被升为上尉连长。

也是在万家岭战役，他所在的连最后战到不到十人。就在这时日军开始使用毒气。算他运气好，当时所在位置的风向对他有利，他吸进的毒气数量相对较少。在昏迷后他沿着山坡滚下山去。等到醒来时已是三天后。周围除了尸体和尸体腐烂发出的臭味，日军毒气弹制造的怪味外，就是野狼断断续续的吼叫。他连走带爬的向前，这附近昔日也有不少的人家，现在方圆好几里已经没有人烟。到处都能看到不完整的死尸，都能闻到腐烂的尸体恶臭。时不时有野狗和野狼出没。好几次，野狼盯着他在他身边不远处盯着、等着，等着他倒下去成为它们的美餐。但是，这些野狼、野狗，在吃了死人的人肉之后，一个个的栽倒在地，一命呜呼。后来看到的野狼野狗越来越少，直到全部消失。这时支撑他活下去的居然就是金秋。他必须活着再次见到她，和她呆在一起。这成为他最大的信心来源。哪知道，这短短的距离，居然让他花了这么长的时间。

在山洞，邓春来在给大家分析，偷袭日军小分队成功的原因：鬼子远离家乡，又在武汉会战中被打的鼻青脸肿，他们中很多人也开始变的胆怯，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这也是鬼子作为军人训练有素的一个表现，不喜形于色。作为一个组织，你看不出他们内在的胆怯。

他们很多人，开始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寻找慰藉和报复。对无辜民众的杀戮和对普通妇女的奸淫和杀戮，表面看是想表现自己的强大，实际上是在掩盖他们内心的怯懦。杀戮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和强大，而真正的勇敢和强大，是不需要通过显示来表达的。最近几个月，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鬼子之所以更加没有人性，就是这种原因。有了胆怯又有了自我狂妄，对手无寸铁普通民众的残忍，就是这两个矛盾体的结合，于是给了我们机会和切入口。

他们可能还觉得，所有的中国人都是只有下跪求饶的本事。

日军没有道德，缺乏底线，缺少最起码的人性。那么，这又是为什么？

人，实际上是受所生活的社会群体的惩罚和奖赏规则控制的。日军很明显的，就是在制造一个内外有别的“人性”规则。对外的放肆甚至是鼓励，才让日军变成了麻木不仁的魔鬼。而这种为了锻炼士兵的勇敢而制造的没有底线的杀戮，又会最终强化士兵内心的恐惧！只要战争的大势一旦逆转，这些昔日勇敢的士兵，就会变成一群胆小鬼！

邓春来不愧为有才的知识分子，分析问题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看着邓春来在那里津津乐道的分析，孙德虎心里在想：这样的人该送到最好的军校去训练训练，他很有潜力能够成为一代将才。可惜了，被迫窝在这荒山野岭的小山洞里。这时候的孙德虎，是不可能会想像到，几年之后的邓春来，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自己又会有个什么样的结局。

凝雪海他们对日军小分队的偷袭，虽然结果，日军没有找到死亡的十几个鬼子的尸体，他们随后还是对事发地的柳村进行了报复性的血洗。这一次，气势汹汹而来的他们，在村子里居然没有找到一个人。为了一个小分队的鬼子，一个村庄的人选择放弃和牺牲。这种血性，让鬼子的指挥官开始感觉到胆怯。

他必须惩处肇事者，但是伪军害怕承担责任，都选择了回避。便衣队长将所有的罪过都推到区长身上，可是区长有排长作证，说自己没有说，当时只是有人在谈论这件事，他们也没有当真。要怪，也只能怪，是便衣队长自己立功心切，在没有查明真相的情况下，随便报告了。

而便衣队长确实是忠实于皇军，鬼子也离不开，也没有理由怀疑。就这样，最后不了了之。但是，报复还是需要的。有仇必报，就是鬼子必须遵循的逻辑和行事原则，也是他们得以稳定军心的最重要的一步。这种在中国文明中被视为小人之心的行为，在日本人那里，却成为必须保证的底线。日本人的这种国民性，一直保持到今天，不同的是，由于条件的限制，多了些忍耐和时机等待罢了。

鬼子都是些受过良好文化训练的人，脑子很好使不是轻易能被糊弄。他们很快注意到：附近没有活跃的抵抗组织，共产党领导的新四军又远在大别山区，不太可能那么远跑来，还这么精心的设个骗局来猎杀这一小批鬼子。那么，动机是什么？可能就是报复？随后，他们派出了更多的密探。很快，基于密探和来自汉奸们的消息，再基于逻辑分析，最终定位在这个小分队在另外一个村子所干的勾当——前不久他们所制造的“罗畈惨案”。这样看来，鬼子觉得，对手应该就是隐藏在木兰山附近的国军游击队。对鬼子小分队的袭击换来的是更大规模的报复。而且，这一次，报复的范围加大，一直打到了孙家坳：要让所有人看到，有仇必报的决心不可能动摇！

孙家坳。1940年初，春节前夕。以往过年，山里人想到的是该如何的丰盛些。今年，大家琢磨的，是该怎么样度过去。鬼子占领武汉之后，这山区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如何解决食盐的购买是村民们最大的困扰之一。即使是这遥远的山村，鸦片倒是变的更为流行。很多过去抽水烟的人被游说改抽鸦片。

伪政府的来人说，鸦片是补品，是政府为了改善百姓身体健康，而特别拨款供应的。日本人来，是为了让大家过更好的日子，鸦片就是日本人善意的表现之一。开始时，他们还叫它“营养片”的什么怪名字。因为免费，又被吹的如此的神奇，就有好奇的人开始尝试。

只要吸一口，你就会觉得精神好很多。试过的人都这么说。而当他们想要点回去享受时，政府的人又会说：这么好的东西很贵的，不能多要，得多想想他人。听起来还有人格的高尚。

“饥饿营销”法加上山民的愚昧，慢慢发生作用。开始时人们半信半疑，后来年轻人因便宜和从免费样品，感觉到真的有效果，抽的人慢慢的多了。就这样一个个原本就不太富有的家庭慢慢陷进吸毒漩涡。再后来在抽的人多了后就没有便宜的可买。鸦片价格跟着越来越高，已经上瘾的人又无法拒绝。一个个家庭就被鸦片给逼的倾家荡产，家破人亡。

村子里的刺头叔的娃子，就是这样被拖下水的。

憨娃家的家教很严，新的东西，即使被吹的再神，没有老爷子的许可谁都不让沾边。老爷子还看得很紧，外面很乱没有许可憨娃他们不可走远。即使是在附近的村子去串门，也有时间限制，事后老爷子还会证实看憨娃是不是诚实。武汉沦陷后，这山区里食盐的价格越来越高，后来更是有价无市。省着吃也有吃完的时候。为了弄点盐，老爷子答应让憨娃去趟盘山镇。媳妇翠花不放心，也想跟着去，老爷子不让。粮食早就紧张，过去用来做酒的高粱已成人们的主食，依然还是不够。能达到半饥半饱，是能期待的很幸运的日子。没有可用来酿酒的高粱，酿酒作坊也就跟着歇业。

生活在山上的野生动物就遭难了。缺乏食品的人们只好在它们身上打主意。很快能够捕获的野味也越来越少。过去很容易见到的蛇也很难再见到，多数已成为人们的腹中物。

家里还有两坛子酒，你拿去换点盐回来。马上要过年。这人不吃盐身上也没有劲，也不是个法子。老爷子说，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哎。憨娃是个听话的孩子，父亲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在父亲面前他没有个人的意见。

那天还刚蒙蒙亮，媳妇翠花就为他做好了早餐，让他吃完好赶路。挑着两个酒坛的憨娃哼着小调，沿着池塘边，走在山间弯弯的小路上，在快走出峡谷口的时候翠花从后面追上来，口里还在喊着“等等我”。他放下担子坐在路边，等翠花。他不知道翠花要告诉他什么。

赶上来的翠花没有停下来，直接走到他的前面，让憨娃继续赶路。么意思？赶上来的憨娃不解的问。没什么，我和你一起去。免得人家占你便宜。翠花的意思是：老公，有我帮你看着和算算，你就可以放心，不会吃亏的！听到这里，憨娃还是一头雾水。

你呀，真的是憨到家。我这是和你一起去。不是说，外面很乱吗？女人到处跑不好。你来了，娃子谁看？是憨娃的担心。他今天早上起来后右眼一直在乱跳，他有点心神不定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在等着。现在这翠花再一来，麻烦可能就更大。虽然如此，憨娃还是拗不过翠花。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对于来自自己喜欢人的言辞，他很听话。

没有什么不好的。盘山镇还没有鬼子。大家都说那里很安全。再说我们去换了盐很快就回来，也耽搁不了多少时间。你老是说带我去看看，却一直没有。再不去，鬼子一来就更没有机会了。娘看着娃子呢，你放心。翠花在撒娇，用的是娇滴滴的轻声细语。他们的娃子是个男孩，再过几个月就两周岁，他们叫他小憨娃，还没有正式的名字。

翠花说的也在理，憨娃没有说什么。有媳妇陪着这山路走起来轻松了很多，感觉上路也没有那么远。不知不觉中小两口一起，嘻嘻笑笑的就到了盘山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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