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路 (二)(下)
文章来源: 民.工2019-03-30 16:34:09

旧路(二)  

下  

北航五二年建校,校园的设计风格与当年苏俄的相关院校近似,很是规矩。这一点也体现在绿园的规划上。

绿园呈矩形,东西走向,介于教学区与家属区之间,东西长近300米,南北宽约150米,四周皆以马路为界。路的两侧种着加拿大杨。

当年绿园四围种着侧柏,但由于高大的杨树遮蔽,这些柏树长得十分艰难。如今这些柏树早已基本消失,替之以低矮的冬青篱墙。

绿园从学生四楼一直延续到学生八楼。八楼以东便是教学区了。教学区的入口曾经有警卫站岗。北航的警卫连早已撤离,但教学区至今仍有保安“重兵”把守。

学生八楼是个特殊的地方。老一代人都知道这座楼的意义——文革时期关押“反革命”的校园监狱。当年父亲被押,妈整天被思想教育并被“红孩子”扔石头打砸,姥姥带着弟弟躲去山东老家,我当年三、四岁,是个“反革命野狗崽子”,总会被革命小将一把掳来,往嘴里狂塞鸡屎,至今深回其味。

中国社会的最大特点,便是不断的天翻地覆。我现在已经是地道的,离乡背井挖沟干革命的民工。那些革命小将,如今可能都是人大代表了。

学生四楼

在这片宿舍区里,学生四楼还是往日的模样。每次走在绿园,我都会不由看看这座我度过整个中学时代的老筒子楼。二层从西数第七个窗户,曾是自己过去的家。那时的家里有姥姥,有父母,有妹子和兄弟。

从这个窗户,我看着绿园的变化,看着世界的变迁,看着自己长大,也看着那棵20米外,被我用来校枪的高大悬铃木。那时自己在高中,总想拥有一把气枪,但家里根本买不起。父亲为了让我过过枪瘾,便以为民兵训练修枪的名义,从保卫科找来两枝破损的气枪。父亲把枪修好后并没有及时交还,一时间枪便成了我的宝贝。其中一枝精度很好。这棵悬铃木光滑的树身,便是我的校枪靶。树皮上的斑点,曾被我打出很多密集的小孔。

这棵悬铃木如今仍在,已经属于绿园那些最高大的树了。镶嵌气枪铅弹的树皮早已脱落。光滑的树皮下,是记录着绿园和北航变迁的年轮。

四楼后的悬铃木

冬日的绿园是清冷的。每天我都会带着家里的小狗呆呆走去绿园,重复着前一天的足迹和心情。

绿园里种下了很多不曾有的花树。榆叶梅,碧桃,冬青,雪松等等都在这里生长。每次回家,我似乎都会看到这些树在长大。这里小路蜿蜒,小小的园林被这些路分隔着。路边的花坛种有很多鸢尾,也会在春季,种下很多时令夏花。

自己往年的足迹,都被这些小路遮盖了。我带着呆呆走在这里,看着自己落在地上的身影,也仿佛在寻找什么。

很多年过去了。这是个不断更变的世界,我已经无法找到往日的感受,只有身影亦然故我。

北航的历史,仅仅经历了半个多世纪,而且是动荡的。尽管这里仅仅是风雨的角落,却同样血色。这些动荡有着深在的根源,都是对人和人性的炙烤。我看到,上个世纪对卡尔·马克思理论的所有尝试,都将在人类史上留下深刻的疤痕。

北航那些经历了六四事件的学生,大多都远离了这片土地。那些60-70年代在肢体和精神暴力中死去的人,却永远留在了人们的记忆。只是如今,能够记忆这一切的人越来越少了。路过北航的公告栏,我总会看到讣告。那些曾被我称为叔叔阿姨的人,在渐渐离去。

校园里太多的事,如同无数的旧路,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更替或掩埋了。亦如六四,无论后人怎样对其评价,都有它的历史位置。这是一种存在,如同世间的山水,只有自然的力量才会使其消亡。如今,那些被鲜花装饰,却曾流淌过鲜血的地方,人们已经很难用目光去对照往日了。

对于自己,路上的很多事,我或许可以写一些怀念,但除了亲情和留下的青春,我其实并不需要记录什么。旧路,在心,是一份感怀和承载,并不在乎眼前变幻的景物。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书写绿园的人或许不多。但我看到,无论那些在北航经历过苦难的人,还是那些曾经让人们经历苦难,甚至让很多人失去生命的残暴者,都在把这段历史用自己的方式记录着。

人生无论庆幸还是遗憾,人们只有从往事走过,才会成为现在的自己。回顾,便是试图让自己在旧路上再走一趟。这些回顾和记录可以是真实的,也可以寻求借口去推脱,但并不能把事实改变什么。对于任何人,生命只有一次。北航那些因暴虐而去的人,并不会因时代的变迁重生。

我一直认为,正义与邪恶,在世界上是共生的。如同善良和残暴一样,是因为对方的存在,才会拥有自己的位置。

往事只属于旧路。校园和世界的确变了。我走在绿园,看着这些变化,也看着那些曾被我抚摸过的树。面对世界,这些树永远是平静的。

大学是个特殊的地方,这里的人大多受过很好的教育,也自然懂得怎样育人。我看到,尽管世间充满阴郁,眼前的一些事,却是属于阳光的。

很多树上挂上了标签,准确标注着植物名称和分类。路边也有一些图文版,上面是绿园常见的花卉和鸟类。校园的有心人,在用这样简单的图文,为走进绿园的人传授着自然知识。

我看着这些图文,总会想起国内那些涉及自然的电视节目。这些国立的,承担教育责任的节目,竟然在动植物的名称上频繁出错!

我很无奈。如果负责自然教育者的知识水平尚且如此,我无法想象国民的未来。

教育的旧路并不完美,但准确的知识传递却是必须的。因为在科学的领域,人们只有在衡准的知识结构上,才会获得足够的空间用于变通。

我不是职业教师,并没有什么资格去对教育评述什么,所能做的,仅仅是把这些感受陈述一下。生活里的很多事都可以得过且过,但在学问上,却需要对社会负责。

教育是为思维铺路,其真正的目的,并不仅仅在于传授知识,更在于引导人们的思想,让人们在一定高度上认知世界,并同时获得解惑的能力。我感到,在人类大脑尚无法升级的今天,汲取知识的途径,永远是建立在旧路上的。

在北航的校园里,南宿舍花园早已大部消失,那里的路,如今只有部分存在了。绿园依旧落在林中,人们来到这里,也只是走进今天的生活。

我知道,怀念,并不是生活之需,但一定会有人生之获。对于我,或许也对任何人,如果在行走的道路上频频回望,那一定是触到了遗憾,或失去了方向。

这里是校园,每年都有来去的身影。对于刚走进校园的人,这里的路都是新的。

对于任何人,青春的路上都走着梦想,那里的很多事都是漂浮的。我看着呆呆,也看着路上年轻的学生,在想,人无法真正左右路上的经历,未来的路也无法公平,但如果希望一份人生的丰富,便一定要去落下脚步。

感谢!

音乐:La Dome de Lumiere, Michel Pe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