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举着自拍杆，摆着各种姿势，释放着憋了一个冬天的郁闷。这时，公园蜿蜒的林荫小道上，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白人老人向我们打招呼，想帮忙为我们拍个合影。

 

这是一位失去一条腿的残疾美国老人，七十几岁，二百多磅的身躯勉强坐进轮椅，一只小白狗围着轮椅，摇头晃脑地打转转。

 

他灰白的头发和胡子弯曲地围着胖胖的脸颊，眉眼间，嘴角旁的笑容，清清楚楚地写着“我很幸福！”，我感觉夏天遇到了圣诞老人。

 

老人叫“汤姆（化名）”。他和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那是他一生的路，一生的故事。

 

 

公园里废弃的老桥

 

汤姆出生在这个公园附近的一座老房子里，父亲是飞机的试飞员。所以他儿时便对天上的飞机痴迷，梦想着在空中翱翔。

 

长大后如愿以偿，汤姆做了一名飞行表演的飞行员。

 

“就这么飞，绕来绕去画出图形”，汤姆仰起头，眯着眼睛，张开双臂，用力地划向天空。

 

后来他还曾驾驶小型飞机载着六，七位客人从费城飞往弗罗里达。说到他的飞机和飞行生涯，汤姆的神态是那么自豪和得意，我们可以感受到的。

 

他告诉我们，他曾经结过4次婚，四任妻子都不是离婚，是生病走了的，她们都很特别，也都很漂亮。汤姆从未和她们吵过架，相处和睦。

 

他有十五个子女（有亲生的，也有结婚时妻子带过来的），二十八个孙子/女，八个曾孙子/女。他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了，因为孩子们之间吵得一塌糊涂，关系不好。

 

每位妻子都留下几个孩子，他来抚养，并公平对待，无分疏离。孩子们陆续长大成人，先后离开了这个家。

  

汤姆有一份高收入的工作，还有第二份职业，因为家庭庞大的支出。他在孩子们吵吵闹闹，妻子先后生病去世，再婚的忙碌中渡过了大半生。

 

日子虽然粗糙，平淡，但也不乏欢乐和浪花。苦是歌，乐是歌，苦乐都是歌，那是生命的歌。

 

突然，一个巨大的不幸降临到了汤姆的头上：在他近六十岁的那年，遭遇了一场车祸，一条腿严重创伤，几天后因为医院失职，导致这条伤腿的感染，最后，他失去了左腿。

 

车祸和医院误诊，两场官司下来，汤姆获得了两大笔巨额赔偿金。

 

都说祸不单行，可能就是说的他吧？汤姆在准备安度晚年的时候，意外地失去了左腿，也就失去了工作。

 

倒霉的事情接踵而来，不久后，陪他过了十多年的最后一任妻子查出了癌症，已是晚期，肿瘤发现时已经全身转移扩散了。

 

汤姆陷入强烈的悲伤和不安中，自己的伴儿将离他而去，孩子们也不在身边，下面的路怎么走？

 

他沉默，思考了些日子，最后他从这些接二连三的打击中走了出来，做出一个常人无法想象的决定：拿着这笔钱，用特殊的方式向爱妻告别：带着坐轮椅的她周游世界！

 

于是，患难夫妻并肩用两部轮椅完成了环球旅行的路程。我们不知道两位坐轮椅的老人是怎样克服困难去完成旅行的，那是无法想象的。

 

汤姆对妻子的这份不舍和无奈可能是他精神上的动力吧。

 

他们游览了世界各地的风景和人文，把每一个珍贵的镜头都用照片刻成了永恒。

 

“那段日子，是一段最开心的日子，什么都不想，只是拼命地给她照相，那是她活着最后的笑脸了”。

 

汤姆望着草地上一对儿互相追逐的野兔，若有所思地说。我知道他沉浸在自己美好的思念中。

 

“我们环游世界的照片放在影集里，堆在地板上有这么高！”他侧弯着头，摊开手掌，在草地一米高的水平线上比划着。笑脸上溢满了幸福。

 

 

“现在，我心情不好了，就会去翻翻她的照片，感受她就在我身边，不然有时心烦想砸东西”，他说道。

 

虽然汤姆讲自己的故事，但轻松地像说着别人的事，始终面带微笑，但我听得出来，他很孤独很无奈。我们不知如何安慰他。

 

都说爱不能永恒，但爱的记忆却可以永恒。汤姆，这位孤独的老人，说到他的老伴儿时，脸上浮现出甜蜜的笑意，那就是眉间和心头的柔软。

  

旅行回来，妻子已经在“临终护理”阶段了。汤姆知道，这个家要彻底散伙了，实际上，子女们早已搬出去，早已没有了多少往来。

  

他和妻子商量，他想把那两笔巨大的赔偿金分给十五个儿女，每人十五万美金，总共二百二十五万美金。

 

妻子反对地说，还是留着你自己将来用吧，我不在了，你也老了，需要医疗，护理，你腿有残疾，要请人搞卫生。。。太多用钱的地方了。

 

汤姆却不这么想，他说，他去世后是看不到儿女们怎样花这笔钱的，他就是想亲眼看看，孩子们拿到这笔钱，生活有什么变化，他会感到自己是一个有用的父亲，好父亲。

 

那天，他打电话叫来了十五个儿女，他们围坐在桌子旁，汤姆指着桌子上十五份写着每个孩子姓名的现金支票说，

 

“这是我的赔偿金，我送给你们，希望这笔钱能够改善你们的生活”。

  

“他们一定欣喜如狂吧？这么一大笔钱。”我好奇地问他。

 

汤姆告诉我们，没有人吃惊和激动，有几个孩子说了“谢谢！”，都平静地离开了。

 

后来不久，妻子去世了。家好像就散了。

 

公园的静谧

 

汤姆在妻子去世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任何儿女。他们有些在国外，有些在其他州，有一个在离他开车五小时的地方居住。也没有哪位儿女回来过和打电话，没人关心这位孤独的老父亲境况如何。

 

孤独的汤姆，先后收养了一只黑白花的流浪猫，还有一条小白狗。他们成为了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过着与世隔绝的单调生活。

 

因为没有朋友和邻居的交往，孩子们也似乎忘记了世界上的一个角落，还有他们的父亲。

 

七年后的一天，汤姆的亲生儿子突然打来电话，电话那头的一句“爸，你好吗？”，简单的一声问候，让汤姆简直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非常激动。

 

汤姆告诉我们，他当时拿电话的手抖得厉害，哽咽到说不出话来，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那是他除妻子们去世外，唯一的一次流眼泪。

 

说到这，我们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汤姆眼睛红了，后来，他低下了头，故意在整理着缠绕在车轮上的狗链子，实际上，那链子根本不需要整理。。。

 

他沉默了许久，好像忘记了我们的存在，公园的空气是静静的。

 

看来，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件感触很深的大事，至今仍历历在目，刻骨铭心。

 

汤姆的这些肢体动作，让我们看到了一份父爱的铁汉柔情。我们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说什么，便默默地陪伴着他。

 

过了一会儿，先生问他；“多少年没有接到亲友的电话了？”

 

 

“从那次儿子来电话，这么多年来，没有任何亲人给我电话，我的伴儿是Kara（猫的名字）和Bill（狗的名字）。我自己做饭，擦地板，开车购物”。汤姆说道。

 

我们的孩子们如果不打来电话，我们会打过去，不知汤姆为什么不这样，但我们相信，他有自己的理由不打电话的。

 

汤姆用手指点击着健全的膝关节处说，由于一条腿需要支撑两百磅的身躯，右腿关节充满积液，没了关节软骨。每次站立都要忍住剧痛。。。

 

我的目光移到了那条伤痛的腿上，想象着他只用一条腿开车，擦地板是怎样的艰难？

 

心里涌出对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人的心疼和怜惜。

 

“汤姆，你有亲戚和朋友吗？”我望着他那堆满慈爱的脸问道。

 

“有亲戚，妻子去世后就渐渐不来往了。我也没有任何朋友”。他笑着摇头解释说。

 

“找个老伴儿吧，照顾你”，先生提议道。

 

汤姆干笑了一声“不找了，钱都给出去了，没人愿意的”。

 

这时候，公园草地的天空响起一阵飞机的马达轰鸣声，老人抬起头，把手搭在额头上，眯起眼睛，兴奋地望着飞近又飞远去了的飞机，情绪稳定了些，看得出来，他是多么喜欢在天空翱翔。

 

汤姆又说，“他们动员我去养老院，如果去了，可能几周我就会死去。我想我还是住在自己的家里，暖和的季节，不下雨的日子，每天下午到公园来，看飞机，和人聊天，可以和我的小狗在一起。并且，我的妻子是在家里去世的，我也想这样”。他嘟嘟囔囔地自语着，声音轻的几乎听不清楚。

 

汤姆又平静地告诉我们，也许有一天，他会死在自己的屋里，许多天都无人知晓。而他的猫，还有这只小狗，它们会因为无人喂养，饥饿得受不了而一点点吃掉他的身体。他知道，那不是因为不爱主人，是无奈，他理解。

 

这是一位怎样的老人？一位看到了最后的结局，仍脸上布满笑容，顽强地生存着的孤独老人。一位在生命的最后旅程上，无人陪伴，艰难前行的美国老人。

 

“I don’t want to give up! ( 我不想放弃！）”这句话，汤姆重复地说了好几遍。

 

公园里的游人

 

汤姆要离开了，最后丢给我们一句话： “ 我老了，活着就是幸福！”他环顾周围的神情，满是对世界里充满生命灵气的眷恋，是求生的渴望。我读懂了那眼神，连连点头。

  

聊天结束了，坐在轮椅上的汤姆，和身边小狗背影渐行渐远，模糊了。不知道他的每个节日怎样度过？冬天怎样熬过？明年再来时是否还能见到他？

 

公园一角

 

编后：公园里，我们和老人分别前留下了合影，那是一辈子的记忆。虽然绝大多数美国家庭的亲情和中国家庭一样温暖又温馨。但汤姆的故事没做半点修改，如实写出来的。

 

他的故事给了我们一个思考，一个人是不能选择自己是否会老去，但一个人会选择自己怎样地老去？老去后会怎样地生活？像网上流行的说法，在天黑之前，保住自己的“老伴儿，老本儿，老身体和老朋友”，这可能是对的。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