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尊法官塑像,半部美国历史(下)
文章来源: cng2017-09-14 20: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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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十年前,我去参观马里兰首府安那波利斯的美国海军学院。事毕后一路溜溜达达,来到美国历史最为悠久,比美利坚合众国历史还长四年的马里兰立法院。在建筑前面的草坪上看到了唐尼坐像,由于年代久远,像身已呈绿色,大法官左手扶椅,右手持一卷文书,坐姿庄严,目光深邃,堪称雕塑的精品,如果早知道会被除掉就和他合张影了。我读了注解才知道就是这个法官判定了黑人无缘美国公民权,当时也不觉得此人有什么特别之处,要是没有后面的见闻也许连印象都不会留下。但是移步到立法院的另一边,看到又一尊雕像,原来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大法官马歇尔(Thurgood Marshall)。他于1967年被提名到最高法院,于1993年过世,为了纪念他在争取人权方面的贡献,也因为他碰巧和唐尼法官是老乡,一位地地道道的马里兰人,马里兰州政府决定在立法院给他立碑。想到唐尼法官于1857年代表国家裁决黑人无权成为美国公民,一百年后,一位奴隶的后人却成为这个国家定海神针般的掌舵人,最高法院大法官,这个国家百年来经历的沧桑聚变,都凝聚在这两尊塑像之间,历史瞬间的呼应和闪回,使人惊叹,令人神往。

马歇尔像身后上方四个大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Equal Justice Under Law),也许这才是law and order的真谛。

和唐尼大法官端然稳坐仿佛俯视一切的高高在上的形象不同,马歇尔像整个人是黑色的,臂夹皮包风衣飘飘,仿佛凄风冷雨夜归人,行色匆匆,为民请命。历史上的马歇尔法官也正是这样。 在1950年堪萨斯寒冷的冬天,一个爸爸领着7岁的女儿顶着寒风走向校车站,从她家走到校车站就得半个小时,然后校车咣当当两小时到学校。为什么不就近上学?因为最近的学校虽然只有几步路,但是白人学校,根据最高法院“隔离而平等”(separate but equal)的原则,这个黑人小女孩无权和白人小孩同室读书。时任全国有色人种进步联合会(NAACP)首席法律顾问的马歇尔经过深思熟虑,决定让这个眼泪被寒风吹成冰棍冻在脸颊的小女孩作为原告,把剥夺她就近上学权利的地方教育局告上法庭,既为她讨回公道,也借此向Dred Scott vs Sanford 和Plessy vs Fergusson这一系列最高法院确立的种族隔离原则挑战。这就是美国宪法历史上有名的Brown vs Board of Education案。

提到美国民权运动,为民权运动牺牲生命的马丁路德金和他著名的《我有一个梦想》演说家喻户晓,无人不知,相比之下马歇尔法官就鲜为人知了,历史有点不公平。上世纪50-60年代,社会主义阵营和西方世界分庭抗礼,特别是毛主席领导的中国革命,给美国黑人民权运动以极大启发,很多人在问一个问题,美国黑人要不要走革命武装斗争的路子来向压迫者争取平等的地位?幸运的是,马丁路德金是坚决的反暴力者,让美国避免了血雨腥风的动荡。但是,特权阶层从来不会主动退出历史舞台,反暴力只告诉你不该做什么,却没有明确该做什么。就象上世纪初的中国,共产党人只知道社会主义救中国,但是直到毛主席发明工农武装斗争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之前,也一直在黑暗中徘徊。马歇尔大法官的杰出之处,就是美国有色人种版本的“工农武装革命农村包围城市”,是由他开拓并反复实践的“法庭包围政治”的策略。

马歇尔三十出头开始,就开始系统性运用各种民权官司在法庭上挑战已有宪法先例的种族隔离原则和南方视为神圣的地方自治州权原则。当时很多激进民权分子说你很傻很天真。但是马歇尔深思熟虑的策略有三个有利条件。第一,美国相对完善的司法体系。即便是在内战前夕,奴隶制全盛时期,都有黑奴都能通过司法手段向主人讨要自由,有产白人为他们做免费辩护,由白人甚至拥奴者组成的陪审团和法官很多也能秉公执法,把自由还给黑奴。这体现了美国体制的包容和灵活性。第二,美国法律尊重先例的特点让马歇尔为首的美国有色人种促进会诉讼团可以积小胜为大胜,水滴石穿温水煮青蛙,一个官司一个官司地去动摇种族隔离的宪法基础,让人人平等的观念从法庭开始扩散到政坛乃至社会。第三,有利的国际形式。二战后美苏斗法,苏联无情地嘲笑美国,你们一个种族隔离的国家还谈什么民主人权?杜鲁门自觉理亏,赶紧率先在军队中废除了种族隔离。军队之后就是教育,1954年马歇尔把为黑人小女孩Linda Brown争取就近上学权的案子Brown vs Board of Education正式递上最高法院,这是掀翻南方种族隔离制度,最终通过民权法案的多米挪骨牌的第一块。

虽然有那么多有利条件,“隔离但依然平等”的歪理依然是被最高法院通过先例而认证的原则。怎么破?马歇尔团队的天才之处是用科学说话,在高院历史上第一次把心理学试验引入了庭辩。这个试验是让来自种族隔离学校的黑小孩从黑白两种娃娃中选出“好”的娃娃,结果所有黑人小孩都挑了白娃娃,而把黑娃娃当成“坏”娃娃。下一个问题是问他们,你们自己觉得自己是哪一种娃娃?令人心碎的结果发生了,黑孩子们显得不知所措,很受伤的样子,因为他们自知自己的黑肤色,而社会环境已经向他们灌输了“黑”为低下的观念。这个试验显示在种族隔离环境下不可能有真正平等的观念。在铁证如山之下,即使是坚硬的铁石心肠也要问问自己的良知。最后最高法院以9:0投票一致认定学校的种族隔离违反了宪法第14修正案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equal protection under the law)。这个压倒性的胜利让马歇尔律师也感到不可思议,因为这九位大法官可不是什么充满“圣母”精神的白左。比如端坐其中的雨果布莱克(Hugo Black),是美国20世纪影响最大的大法官,他在40岁之前一度是三K党成员。但是在马歇尔等民权斗士的一步步奋斗下,人的观念在改变,社会的风气在改变,这最终反映在法庭的判决上。

后来雨果布莱克法官解释自己和三K的渊源时说,当年美国南方三K党就是最大的政治正确,你不是党员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在这样民风之下,南方社会对黑白同校的判决反弹非常之激烈,教育是地方权限所在,联邦政府强迫取消种族隔离,是中央破坏地方自治的违宪举动。暴政之下,今天是黑人小女孩上白校,明天就是黑人出入白人上流的社交场合,后天就是跨种族婚姻,大后天…,乾坤颠倒,国将不国。学习这样一段历史,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愚顽人自有愚顽人的正义和勇气。在维吉尼亚的批Prince Edwards county. 人民为了抵制黑白同校法,强迫地方教育局关闭所有公立学校,让1700黑孩5年无学可上,沉默的大多数发出吼声,广大南方白人捐钱捐物,成立只收白人的 Prince Edwards Academy私立学校,外地白孩排队入学,穷苦白孩减免学费,这是何等的万众一心,同仇敌忾,哀兵必胜。

岁月荏苒,昔日的战鼓声仿佛还依稀在耳,只是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Brown案之后有60年代的民权法案,种族隔离在全国范围内被取消,有色人种的民权重新得到宪法的保护,马歇尔律师被约翰逊总统任命为最高法院大法官。这个当年作为反抗民权运动的桥头堡Prince Edwards Academy如今还在,只是黑人学生注册率已经高达40%。从宪法的黑人是3/5人的条款,到唐尼大法官在Dred Scott案中黑人永不为公民的判决;从“隔离但是平等”的种族等级制度,到人们可以不分肤色种族和平共处,再到第一位黑人大法官和第一位黑人总统的出现,这个伟大的国家走过了多么漫长曲折的道路。

1864年的深秋,内战进入尾声,南方败局已定,87岁高龄的唐尼在贫病交加和近乎身败名裂中与世长辞,身后留下一个靠他抚养的病残女儿和几张分文不值的银行债券。当年即使是最高法院大法官的薪水也不高,他也没有外快,人们不仅猜测,如果唐尼没有在中年无偿解放自己继承的价值不菲的奴隶祖业,也许后半辈子的境况不会那么窘迫?唐尼下葬后的第三天,首都华盛顿举行了一个小型的纪念仪式,席间必恭必敬的人群中有一个瘦高的身影,他就是唐尼的死对头林肯总统,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在唐尼雕像被移的那个夜晚,马里兰立法院门前灯火通明,机器声隆隆,马歇尔大法官的黑色雕像在夜幕中静静肃立在工地的另一端,无声地眺望着工程有条不紊的进行,这也仿佛是一场葬礼,他在向遥遥相望二十年的老同乡致以最后的敬意。马歇尔塑像如果有灵,也许在心里感叹,唐尼啊唐尼,我们两个人的故事,几乎是这个国家种族历史的全部缩影。而你今天的退场,纵使事有必至,理所固然,但又何尝不让我倍感孤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