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史和我的外婆
文章来源: Backcountry2016-11-03 09:22:04

我的外婆生于1920年,今年96岁,除了耳朵有点背,思维清晰,声音洪亮,而且总是非常乐观,又好乐于助人。她的一生,就像电影Forrest Gump, 体现着中国近代史的曲折经历。

 

她出生于无锡一个商人家庭。清朝末期, 她的父亲拥有着一个规模较大的商行,专门贩运从苏北到上海和无锡一带的大米和生猪。据说不光是长江两岸陆地上的运输车辆,还拥有能跨越长江的6条运输船只,而且她父亲人缘极佳,黑白两道通吃(令我想起胡雪岩)。因为她是5个孩子中的老大,也是唯一的女儿,加上她的母亲是个不管事的小脚太太,从小她就像一个大管家,备受父亲的宠爱。

 

那时民国年代,大户人家时兴裹脚,她妈妈逼她裹脚。有一天她父亲出差回来,看她不高兴,拿起剪刀把她的裹脚布全部剪掉,告诉她将来嫁得嫁不出去他会负责。她的左右俩个畸形小脚趾就是那个年代的见证。

 

上完私塾,她就跟随她父亲走南闯北。后来日本入侵,1937年攻占上海,紧接着南京大屠杀。当时她17岁,跟她父亲在苏北收购生猪,路上遇到日本鬼子,一个人在客人家的地窖里呆了两天。当年他们的车辆船只加上一起的伙夫都被日本人强行夺去,帮他们运输物资。后来很多伙夫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全家逃到苏北避难,后来回无锡才发现,他们在清扬桥沿河的十多间房屋都被日本人一把火毁于一旦。

 

不久她嫁到上海,她婆家是上海有名的红帮裁缝,旗袍做得相当出名,据说杜月笙家是他们的主要顾客。虽然是包办婚姻,她和她夫婿感情特别好,经常一起去香港采购布匹。由于种种原因,他们的二个儿子都由于疾病早夭,后来好不容易生了我母亲,视为掌上明珠。

 

转眼1949年,中国解放,他们的商行充公,生意也一落千丈。她先生由于孩子夭折和经济的巨大变迁,一病不起。算命先生说要去清静地方静养,我外婆毅然变卖所有在上海的家产,带她先生回到无锡。

 

几年平静的日子一直延续到1959年, 那时开始三年自然灾害。我外公从小没有吃过苦,咽不下糙粮。外婆用一个小布袋装上大米,放在锅里和她们的粗粮一起煮,省下来给她先生吃。最后还是没有撑下来,我认为我外公是被活活饿死的。

 

剩下她一个寡妇妈妈和两个女儿。那时我妈妈(大女儿)在苏州读大学,小女儿读小学。所有金银细软已全部变卖掉,没有经济来源。我外婆又一次毅然卖掉房子,搬到无锡郊区。曾经的一位小姐太太,中年丧子丧夫,开始学起养鸡种菜,经常早晨去市场卖鸡蛋,白天晚上帮人家做衣服,继续支持我母亲读完大学。她说她小时候没有机会去上大学,即使做牛做马也一定要让她的孩子们有机会去上大学。遗憾的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由于资产阶级走资派的成分,我姨母被剥夺上大学的机会,只好去了大专。那一段时期,虽然她们一贫如洗,备受上级的倾轧,但我外婆非但没有抱怨,据说还是非常豪气,经常接济周围邻居,过年时常免费帮人家做衣服。邻居冬天生小孩没有吃没有穿,都是我外婆一手照应。

 

我小时候经常听她讲她母亲,私塾老师,清朝慈禧,孙中山,父亲如何做买卖,黑道白道,日本侵略,新四军,蒋介石,共产党,杜月笙,京剧,梅兰芳,香港,英国,自然灾害,割资产阶级尾巴,文化大革命,以及生和死的挣扎。听起来,就像一部历史剧,每一个转身,都有一段曲折的故事,折射出人生的大起大落。 可是,我的外婆有着不一样的宽广胸怀,丝毫没有埋怨,怪罪,后悔或悲伤。反而,她总是非常的慈悲和感恩。现在我们打电话,她老是那句话:不用挂念我,这里有很多人帮我。倒是你们,在外都要靠自己,没有人帮,所以要照顾好自己。。。每次听到这里,我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她一直是我的精神榜样,也是我做人的模范。我一直在想,如果我在她的境地,会不会像她一样地坚韧,大气和乐观,一样的平和和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