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我的保姆阿婆(三): 家史
文章来源: 思韵如蓝2017-07-30 05:07:15

当我坐在低矮的凳上,双手枕着阿婆的膝盖,仰面听她讲述"家恨家耻"的时候,"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是唱响在我耳边的伴奏。

日寇肆虐中国的八年终于结束之后,南京城里出现了一个新的族群,叫做"抗战夫人"。石婆婆就是其中一员,我们院里操四川口音的程妈妈也是。她们都是当年那些抛家弃口,独自逃生的男人们又在后方新娶的妻子。随着婆婆的含泪道来,我眼前回放的是如泣如诉,哀婉忧伤的影像画面:

有个南京青年,丢下家眷顾自逃难,一路转辗来到陕西。前景茫茫,生死由天,他活一天算一天。他遇到如花清丽的陕西女孩,花言愿意倒插入门,遂得以娶之。谁知战争结束,他背弃承诺,执意要带媳妇回归南京。石婆婆家在陕西哪个市县乡我没有记住,但我记住了她的家乡有条河。因为她说她是坐船离家的。当岸边送别的父母身影模糊,家乡景致渐行渐远,船上的年轻媳妇已是泣不成声,湿透衣襟。

随夫来到陌生都市的石婆婆,面临的是新的打击。她方知原来夫婿早已于多年前成家,有结发,有儿女。那些被留在战领区的原配们更苦,拖儿带女地躲避于乡下,才得以熬到再度生聚。石爷爷找到发妻,也许是出于愧疚,又跟原先的家眷在一起了!石婆婆在备受冷落中心灰意寒。对她,南京成了真正孤独的异乡。

有说南京城里其实没有真正的老南京人,都是移民。这座悲情城市的原先住民在太平天国之乱中全被杀光了。后百年间从全国各地又陆续汇拢来客,在此定居,直至成为民国首都。然后又遭遇"南京大屠杀"。胜利还都后再有大批外乡人因为各种命运的纠缠或主动或被动地来到这座城市,一呆就是一辈子。我后来回想,童年记忆中的周遭邻里真的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石婆婆是外乡人,我家严格地说也是外乡人。我们活在世上,一边寻找,一边流浪,谁也无法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