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不过饺子"的一盘情深
文章来源: 思韵如蓝2017-01-18 06:40:39

我是南北混血的孩子。幅员辽阔的中国给了我生命丰富多彩的机会。

我的爷爷来自古都西安,是秦文化的儿子。但是飘逸俊美的爷爷太过斯文,我无法把秦腔或信天游里的粗犷奔放, 高亢炽烈和他联系在一起。他的同学张灵甫一旦血气汹涌,竟能枪杀了自己的妻子,引一片哗然。我爷爷回回跟奶奶呕气,就只会冷战。我小时觉得奶奶欺负人,总向着爷爷。直到爷爷去世,我才把我在爷爷那里积累存储的山一般无法撼动的挚爱取出,全部转移到奶奶的帐户上了。一直生活在南方的我莫名对丝绸之路充满感情,对汉唐历史的兴趣超过明清,是不是隐隐源于对遥远祖根的呼唤?

我的奶奶生长于另一古都开封。奶奶平生最气愤的是她的"河南"沦为被众多国人歧视的地方。奶奶的父亲,我太爷,并不富裕,但坚持男女同受教育,女孩子不缠足。为此,奶奶的含糊解释仅是:太爷开明。等到妹妹上了大学,凭莫名兴趣选了门Judaic Studies后,恍然得知千年前来自中东的一场迁徙,正是落地开封。再联想奶奶追求学历,羡慕冰心嫁了博士; 奶奶攀比不让,非要自家儿女读到大学; 奶奶厌恶混乱的男女之事,强调一夫一妻之不可侵犯; 奶奶近乎吝啬的精打细算,甚至她的傲慢与偏见,种种珠丝马迹都在引领我们往那一分支上靠近。我们带着浪漫的喜悦跟奶奶分享了我们的猜测,结果被奶奶严厉斥责为"荒诞,离谱!我乃百分百的华夏子民!"

有了畅饮黄河水的祖辈,我对饺子的热爱几乎就是与生俱来的了。"好吃不过饺子"后来不断被岁月考核,为事实检验,成了我的不变真理。

我的外婆外公是江南鱼米之乡的儿女。我每回去外婆家,都在物质美食的极大丰富中惊喜撒欢。南方人吃得细致讲究,清淡鲜美,花样繁多。常州大麻糕(酥烧饼)是每每装满几盒让我们带回南京的;蟹黄小笼包是熬了蟹膏再请师傅到家里定做的;鸡鸭鱼肉各式年菜在我就象变戏法般地目不暇接;如果是夏天去,那外公会安排人去无锡担回最新鲜成熟的水蜜桃,只能在篮子里单层平放,否则就破。天堂般的外婆家,住久了却生出哪里的不对劲儿:原来南方人不擅面食,除了菜肉大馄饨,鲜肉小馄饨,小笼汤包用了羞答答的面皮外,其余的都是米粉做的团子,印糕,元宵等等。我想念饺子了,我身体里的北方基因开始造反,我要的是正宗的北方饺子!

小时候全家围坐包饺子,那是传唱浪漫家史,喜忆人生奇遇,痛陈不堪回首,外加八卦左邻右舍的时候。我们手里忙着,嘴里也不闲。我很小就跟着看玩,慢慢也学会了擀皮,包饺。爷爷坐在一旁沙发上看他的报纸。有次他抬起头,对我们说了句:" 蒋介石死咧!"于是奶奶又说起爸爸小时候害眼病,住在中央医院(今天的南京军区总医院)的往事。奶奶有次按点去给父亲送蒸鸡蛋和炖猪肝,在住院部上楼时,正遇见急冲冲下楼的蒋及一帮随行。据说他是刚刚象征性地探访了某位养病官员。蒋穿黑色披风,匆忙间与奶奶四目相对秒闪而过,"那真叫炯炯有神",是奶奶的评论。我喜欢听故事的欲望在包饺子这样的家庭活动中可以得到充分的满足。

每逢大姑或二姑从大西北回娘家探亲,我们更少不了聚在一起包饺子。大姑摘韭菜一根一根地仔细不苟,妈妈说她是外科医生的职业病。二姑在团团围坐时喜欢吹嘘她如何惩治小人,结果在医院被冠以"辣椒"绰号。妈妈说幸亏家里不得志,不然二姑跋扈到天上了。爸爸跟爷爷一样袖手旁观,不插手我们的饺子,但看到奶奶和妈妈给切碎的大白菜挤水时,总是发出书呆子的惋惜:"把维生素都流走了!"

妈妈这个江南媳妇嫁鸡随鸡,不但学会了包饺子,而且青出于蓝,包得皮薄馅大,又利索又有型。妈妈的饺子是饱满立体的,不象奶奶的扁塌塌地躺着。奶奶一边羡慕妈妈的手工,一边说:"我这辈子就遗憾两个技能没有学会,一个是踏缝纫机,一个是骑自行车。"我心想,你想包成妈妈这样的饺子也没学会呀!

出国后有次我的同学Helen请我去她家吃饭。我第一次吃到了lasagna,怎么这么好吃啊!从此我改说"中餐好吃不过饺子,意餐好吃不过lasagna"。Helen 的丈夫是瑞士人,他说他坚持就住在东岸小城,这样心里知道,大洋的对面,就是他的欧洲。他这一说我也想家了: 全家再次围坐包饺子的日子啊,我一定要把你再找回来!

毕业后来到多伦多,第一次吃粤式早茶时,误会了"Dim Sum "二字,以为就是南京那种油球发糕之类的点心,那可满足不了我这肉食动物。结果吃到水晶虾饺,才惊,怎么这么好吃啊!从此认定粤菜的精美。后来我每逢饮茶必点虾饺,每逢西餐必选意餐lasagna。慢慢地,我觉得,再高端,精致的东西,还是代替不了我心中的饺子,那来自中国北方中原大地,象征喜庆团圆的元宝状的面食,终究才是我的最爱。

我的梦实现了!家庭团圆后我们最想做的就是一起包饺子。95岁的奶奶依然参与劳作,但渐渐地,我们发现她包是包,然而非但包不紧,更震动的是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来后,奶奶只是笑着,却不再想吃这曾经也是她最爱的食物了。我的心在哭泣在下沉,我知道我最亲爱的奶奶拉也拉不住地走向衰弱了!

我生了大宝,来自华北平原的公公婆婆赶来帮忙。一生节俭的公婆平日中午就吃最简单的面条,把前晚的剩菜做成汤卤拌面。我休产假,看着剩菜不想吃,结果婆婆立马给我现包饺子。麻利的婆婆也不多做,只花半小时就做好媳妇一个人的饺子,喜滋滋地看着我吃,她和公公依旧吃剩菜面,劝说也没用。我的婚姻,靠着公婆给加了好多分,也实在是笑话了。

如今我家两宝口味偏西,但有一个家庭传承顺利接下了:爱饺子。我们吃的饺子多是妈妈包好冷冻后送来的。父母在公寓的厨房比我家更现代化,摇面机,绞肉机,粉碎机等装备都是去美国时妹妹给陆续添置的。孩子吃着饺子就闹着要外婆外公。每次父母去美国前,都在我的冰箱里塞满了分包装成的冻饺子。这次节假日期间,我看库存快空了,心血来潮,决定自己包!

手拙眼慢的我折腾了一整天,让先生差点发了火。终于吃到嘴里了,先生又一句:"这啥呀,皮这么厚!"我再次验证自己永远达不到婆婆的心灵手巧,一下泄气成了祥林嫂,反反复复地嘀咕:"我只知道饺子破了令人沮丧,我不知原来皮厚也这么恼火..."先生叹口气,却是吃了一盘后又过来加。

饺子,我的最爱,吃的哪里只是滋味,饺子里包的是幸福的向往,故乡的眷恋,家庭的温情,生命的不息。圣经里说Rejoice in Hope, Patient in Tribulation ,我家的饺子文化正是这句经文的体现: 顺畅时扬起风帆,患难时风雨同舟。我要在缅怀亲人的情愫中,在生生不息的流淌中做一个承上启下的生命链接,让"好吃不过饺子"作为family legacy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