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债 

    一         

      1963年夏天，成都某大学哲学系的舒翰真结束了大学五年的本科学习后即将毕业。

       舒翰真他们班的毕业分配方案中，有一个中央涉外单位的名额，他出身好，又是系里不多的几个学生党员之一，这个名额理所当然地落在他的头上。分配到一个中央单位，他心里当然十分高兴，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分配几乎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

       那时候，毕业生接收单位，尤其是中央的或者保密单位，都要派专人来学校政审准备接收的学生，类似现在的入职面试，舒翰真的接收单位派了一位姓曾的副处长来。舒翰真班的政治辅导员是一个叫高北升的年轻男老师，他和舒翰真很要好，有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这次见面会由他负责安排。见面会定在第二教学楼的307教室，时间是一个周二上午的九点钟。参加见面会的，除了接收单位的曾副处长和舒翰真外，哲学系党总支副书记陈元伦和辅导员高北升也参加了。

       曾副处长一开始就表示，对舒翰真的总体情况十分满意。曾副处长说他们是中央涉外单位，对新接收的学生，有严格的政审要求，不仅要求自己家庭倒查三代不能有任何政治问题，而且对女朋友的家庭也要审查。曾副处长知道舒翰真已经有个女朋友叫金盼兮，而且知道金盼兮出身伪官吏家庭。接着，曾副处长直截了当地告诉舒翰真说：“舒翰真同学，我知道你有个女朋友，她的家庭出身不符合我们的要求。我就不绕弯子了，如果你希望到我们单位工作的话，必须要永远断绝你和女朋友的恋爱关系。我可以让你考虑考虑后再回答我，不过我要求今天上午就能得到答复，我们没有更多时间等待。” 曾副处长当时的神情严肃语气坚定，好像在宣布一项法庭的判决似的。 整个见面会的气氛顿时就变得凝重起来，没有人说话，舒翰真脸上的表情既有吃惊，更有不知所措后的惶恐不安。

       高北升心里很替舒翰真为难。他知道舒翰真对金盼兮爱得很深，经过几分钟的考虑后就要对几年的爱恋关系做出决断，换作谁都会十分为难，不知道他最终会怎样表态。冷场了一阵子后，陈元伦副书记打破沉默开口说话，他参加见面会的目的，本来就是要协调各方，落实这个重要的分配指标。他对舒翰真说，要他站稳一个共产党员的立场，以国家利益为重来考虑这件事。陈副书记的话含义很清楚，就是要舒翰真放弃与女朋友的恋爱关系，选择去这个中央单位。整个现场一直处于静默中，舒翰真经过了长时间的埋头沉思后终于说话了。他表示，自己是共产党员，在国家利益和个人利益发生冲突的时候，自己只能牺牲个人利益，听从组织召唤。他当时显得非常紧张局促，说话断断续续，而且声音明显有些颤抖。他这一表态，让见面会的气氛马上变得轻松了，曾副处长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接下来，曾副处长宣布正式接收舒翰真同学，并向舒翰真热情地介绍起他们单位的情况，以及舒翰真入部后要参加哪些外语和专业知识培训。 大家都看得出来，舒翰真那个时候内心一定在痛苦煎熬，话虽然说出来了，他却一点都没有轻松的感觉，还是紧绷着一张青苦的脸，没有一点笑意。

       高北升老师趁着曾副处长侃侃而谈的时候，出来上个厕所。猛然间，他在教室外面看见了金盼兮，她似乎正在教室外面等待见面会的消息，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今天这个见面会的。高老师当时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立马把可能让她崩溃的结果告诉她。他一边下楼向厕所走去，一边在心里紧急盘算，如何向她通报结果而又不对她造成很大的冲击。上完厕所回来后，高老师努力克制自己，用压得平和的语气对她说：“金盼兮，舒翰真现在面临关键的抉择时刻，我们都希望他能够走出正确的那一步。小金，你觉得舒翰真去这个中央单位，是否对国家和对他个人未来的事业发展都有利？”

    “当然了。” 小金爽朗地回答。

    “你支持他去吗？” 高接着再问。

    “当然支持。” 小金不假思索地答道。

    “如果他这样做，有可能要影响到你们俩的感情，你也支持吗？” 高的问题软中带硬。

    “嗯……，” 她没有想到高老师会这样问她，迟疑片刻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好像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他要去这个单位，必须要断绝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吗？你们已经决定了吗？” 她突然反问高老师，眼光里透出极度的慌张和不安。高不敢正面回答她，只是开导她要顾全大局，多为舒翰真的前途着想。她明白了高老师话中的含义，突然转过身去，用两只手不断捶打墙面，而且一反她平素端庄的仪态，竟然嚎啕大哭起来，惹得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学生和老师都侧目关注。她嘴里不断重复一句话：          “呜……, 几年的感情，就这么说完就完了吗？” ，“好几年的感情啊，呜……。” 见到她这副悲痛欲绝的样子，高北升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是要她冷静不要影响周围教室的课堂教学。金盼兮不停地哭泣，一直无法控制住情绪，她还曾经一度冲动起来要冲进307教室去，说要去质问舒翰真，问他曾经对她说过永不变心的话还算不算数。高北升马上阻止了她，告诉她不能失去理智，不能做傻事，那样做的后果是她甚至是舒翰真都无法承担的。高老师索性挑明了告诉她，现在已经无法改变舒翰真的选择结果，必须面对现实。并说，舒翰真站在他的立场上，也十分为难，要她理解舒翰真的处境和他内心的感受。待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后，高老师让她先回去，说过几天再找她谈谈。听完高老师的话后，金盼兮一边抹泪，一边很不情愿地下楼离去了。        

       金盼兮是这所大学卫生科的一名小护士，当年只有二十一岁。她人长得很漂亮，一米六以上的个头，有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身材苗条修长，性格端庄贤淑，一看就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家闺秀。金盼兮原籍北京，出身于一个没落贵族家庭。她的祖上原是清朝嘉庆帝后裔，姓爱新觉罗，镶黄旗人，原来住在北京腊库胡同。辛亥革命后的1923年，祖父家道中落，带着她大伯和她父亲到四川投奔一个远房亲戚，这个亲戚早年在四川总督锡良手下担任过钱粮师爷。到金盼兮父亲辈时，家中除了现居住的成都窄巷子82号这家公馆外，已经财产尽无了。 她父亲解放前是四川省政府的主任会计，解放后在一家日杂商店当会计，六十年代初因病去世，母亲是小学教师，金本人1960年7月从成都市卫生学校毕业后，分配到这所大学卫生科作护士。

       舒翰真和金盼兮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相识的。大概是1960年暑期她刚分来学校的时候吧，学校组织了一次基干民兵训练。为了预防意外，每次操练时，学校都安排两个卫生科的护士携带急救箱陪场。舒翰真是民兵排长，因为工作关系，和卫生科的一帮小护士混得很熟，其中就有金盼兮。

       有一次，民兵连到离学校三公里远的琉璃厂拉练，黄昏时候，队伍结束拉练一路唱着“打靶归来”的歌回到学校。进了大校门，可能大家认为已经回家了，队伍稍微有点散乱。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学校基建科拉材料的大卡车也从外面回来。因为没有控制好车速，卡车和队伍发生追尾，走在队伍最后面的金盼兮被汽车撞倒，伤势严重，需要立刻送医。民兵连长是校武装部的一位姓曹的助理，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懂得一点急救知识。他为金盼兮做了简单止血包扎后，立刻跑学A校小车班，叫了一辆校长专车送金盼兮去四川医学院附属医院急诊室。曹连长还指定舒翰真和另一位女护士小吴随车护送。

       一到川医急诊室，医生立刻就对金盼兮进行处置。医生发现金盼兮左侧胯部和左腿受伤严重，虽然没有伤及骨头，但是一根腿部血管破裂，从而造成严重失血。医生估计，金盼兮身体的失血量已经达到了700毫升以上，人因失血过多已经开始出现心慌、脉搏加快和出汗的症状，这是快要休克的征兆。光靠补充液体而不能及时输血，拖的时间长了，金盼兮很可能有生命危险。但是，医院血库当时又没有与金盼兮的RH阴性血型相配的庫存血，必须向其他医院紧急求援。

       见到这种情况，舒翰真突然想起自己去年无偿献血时的情景。他那次献出的几百毫升RH阴性血，受到在场医护人员的高度赞赏和欢迎。据说，我国汉族人口中，有RH阴性血型的人只占千分之三，绝大部分都是RH阳性血型。舒翰真立刻向急诊医生表示，他可以抽400毫升血来救急。血型检查结果，果然是RH阴性血，医生立刻决定从舒翰真身上抽取400毫升血输给金盼兮。之后，医院又为金盼兮补充了300毫升从外院调来的RH阴性血，并对创伤部位进行了清创缝合，她很快就脱离了生命危险。做完这一切，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然后，在医院要求通知金盼兮的家属到医院时，在场人中只有舒翰真知道金盼兮窄巷子82号的家在哪里，这个任务也落到了他的头上。他迅速赶到金家，把金盼兮的母亲接到医院。这是舒翰真第一次到金盼兮的家和第一次见到她的母亲。                 

       金盼兮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后就完全痊愈出院了。那天，她和她母亲出院到家刚坐下来，金盼兮的母亲就卒不及防地问了她一连几个问题。

     “兮兮，那个姓舒的小伙儿很不错，他是干什么的？”

     “是我们学校哲学系的学生。”

     “他给你无偿献血，跑上跑下热心帮忙，他和你是啥关系？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没有的事，额娘，你不要乱说。” 金盼兮在家里时常按满族人习惯称呼妈妈为额娘。她一口否认了妈妈的猜测，“他是民兵训练的一个负责人，曹连长指定他和小吴护送我到医院。”

    “我看这个人不错，人长得高高大大不说，心肠好，诚恳，对人又有礼貌。” 金母继续往下说，“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婿，简直会高兴死了。”

    “额娘，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一见到帅气男生，你就想把他和我拉在一起，你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了。我还年轻，急什么呀？” 金盼兮尽管嘴里这么说，可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一点波澜。舒翰真，看上去就是那种吸引女性的角色，接近一米八的个子，阳光开朗，儒雅帅气，再加之有这次的救命之恩，无论怎样都不可能让金盼兮会无动于衷。只是，一个女孩子家，出身大户人家，有一点含蓄矜持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