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衰老和失去中前行
文章来源: 迪儿2020-01-17 16:53:04

和妈妈外出,路过退休办的时候,打开的窗子里传出悠扬的琴声。妈妈说,正是京剧团的排练时间,进去看看吧。大厅的中央,周阿姨身着飘逸的披风,脚穿厚底靴,正在扮唱《贵妃醉酒》。她的声音已经有了老年人的沙哑,依旧字正腔圆,她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更让我这外行赞叹不已。周阿姨是我妈妈的大学同学,也是老年京剧团的台柱子,年过八十的她,面容白皙,体态优雅,一头白发染成时髦的亚麻色,是一个漂亮贵气的老太太。

我对周阿姨的印象特别深。第一次见她,二十多年前了。那次,她和先生来我家拜年,丈夫高大俊朗,妻子优雅迷人,虽然已过盛年,仍然是一对惹眼的璧人。听妈妈说,周阿姨的夫君是清华的高材生,他们同是一家建筑设计院的资深建筑师。我不由得感叹,嫁得好的女人就是不一样,举手投足目光流盼之间,尽是掩不住的幸福和风情。我暗暗地为我妈叹息,守着一个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比自己脆弱的丈夫,她的温柔,她的娇嗔,即使曾经有过,早已与我无缘了。

几年前,妈妈在菜市场遇见周阿姨,她动作迟缓神情呆滞,和以前的状态判若两人。周阿姨拉着我妈妈的手,泣不成声,老伴去世了,她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动力。周阿姨的女儿不放心妈妈,接她来一起住,于是,周阿姨在人生的暮年,回到了度过青春年华的母校,开始了和我妈妈的频繁走动。我妈妈是这所大学的老人了,她领着周阿姨去退休办散心,介绍她认识新的朋友,还推荐她加入了京剧团,阿姨终于渐渐走出了丧夫之痛。

我妈妈来过纽约两次,特别喜欢纽约的现代和便捷。我将开博写的第一个系列《纽约故事》寄给妈妈,故事中有她的身影,引起了她深深的共鸣。有机会的时候,妈妈总爱把这个系列分享给她的好友。周阿姨读了我的故事,喜欢上了故事中的我,希望妈妈在我回国的时候,介绍她认识。于是,我有了了解周阿姨的机会。

有一次,周阿姨提起了她的老伴,老伴走后的自我放弃和自我封闭,女儿对她的照顾还有我妈妈对她的帮助。我趁机问她,叔叔得的什么病,是不是很痛苦。于是,周阿姨给我讲起了她和老伴最后的相守。

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周阿姨和老伴依然在享受工作带给他们的快乐和满足。她的老伴是设计院泰斗级的建筑师,手上有做不完的项目,手下还有带不完的硕士博士生。老伴退不了,周阿姨也不退了,每天夫唱妇随,过着充实而有规律的生活。

晚饭之后,周阿姨会拉上老伴出门散步,让忙碌的他放松一下。他们已经牵手几十年了,散步的时候,自然是紧紧地拉着手。有一阵,周阿姨感觉到老伴的手,仿佛没有以前有力了。不久之后,她又发现,他一侧的腿,似乎也有些迈不开步。周阿姨担心老伴得了脑血栓。给他约了检查,结果五雷轰顶,他得的是脑癌。

周阿姨立即办理了退休,悉心照料老伴,老伴一边治疗一边工作,有质量地活了三年。之后,他的病情恶化,周阿姨不顾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没日没夜地照顾陪伴,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枯萎。

几乎所有的童话,在王子和公主过上幸福生活之后,都匆匆结尾。世俗的幸福,也是一把杀猪刀,浪漫啦,优雅啦,往往被它杀得面目全非。周阿姨的婚姻,郎才女貌,琴瑟和谐,在我看来,还是童话的样子,可惜,依然逃不过死神的追杀。我不迷信,但是,有那么一点点宿命,当一切都很完美的时候,我总会有种隐隐的不安,仿佛嗅到了远处的不详的气息。其实,意外并不偏心,也不嫉妒,不会专门和幸福过不去。只是,我们越想抓住的东西,就越害怕失去。

我以前的同事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有一次,她借着一位慕道友的分享,提示我信仰的意义。这位慕道友说,她越来越意识到,人活着就是一个失去的过程,父母会离去,儿女要长大,伴侣也不可能同时走,在担心失去的恐惧中,她终于找到了信仰,用来填补她心中空出来的位置。

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信仰的拯救,我的爸爸和妈妈,还有周阿姨,注定是唯物论者了。我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衰老的无情,失去的痛苦,但是我也同样看到了,他们对生命的热爱,对明天的向往。和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她告诉我,年货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基本都是通过电视购物买的。我耐心听她唠叨,不时附和她。和老太太的快乐相比,和老太太对自己的掌控感相比,包装食品中的防腐剂,电视购物的虚假广告,甚至多付的银子,统统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