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读后感
文章来源: 朱头山2020-06-02 11:22:33

宅家避疫期间,总算有了大量的时间,写写小说,也看看小说。本来目的是想写网络小说,看了当前流行的大神,如一年光交税就上千万的唐家三少之类的文章,简直觉得当草纸都太次了,根本不是文学。还是看看那些被列为名著的当代文学作品吧。

《白鹿原》是90年代的作品,一直久闻其名,但没时间看。网上评论非常两级化,有一些左派对其痛心疾首,骂的强度高于骂方方。出于好奇,也出于学习,花了十天时间看完了这部被誉为史诗般的巨著。太棒了!也理解了为什么有人说,一篇好作品要有时代感。《红楼梦》的成就,除了艺术上的,更多是使得读者了解了那个时代,人们到底是怎么吃,怎么穿,怎么想的,那时人们真实的生活是怎样的?

《白鹿原》的时间跨度很大,从清末民初,一直延续到解放后,有的内容还谈到了批林批孔,那就是70年代了。这段时间的历史,被扭曲得太厉害了,版本也太多。如土改,以前国内的教育是由于地主的压迫,而出来后听到的是党故意挑起阶级斗争,搞得莫衷一是。而《白鹿原》小说,用一个长篇的故事,把发生在这一段时间的历史,在一个可信的背景下,以鲜活的情节和内容展现了出来。

有评论说,《白鹿原》描绘了一幅乡土中国田园牧歌般的图画,在我看来,《白鹿原》更像是已一首乡土中国的挽歌。作者带着对儒家文化的眷恋,目送着承载这个文化,也被这个文化塑造的乡土中国一步步走向坍塌和消亡。

小说一开始就介绍了白嘉轩娶了六房老婆,可个个都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了。而白嘉轩的父母一辈子生了七男三女,只活下来三个,即白嘉轩和他的两个姐姐。如果遇到灾荒年,白鹿原上就成批的饿死人,弄到人吃人的境地。侥幸活下来的人很可能还要被瘟疫席卷而去。灾难过后的白鹿原简直就是“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的真实写照。原生态的白鹿原不过是个死亡率极高,对自然灾害毫无抵抗能力的乡土中国的缩影,哪里找得到田园牧歌般的美好景色呢?

革命,从20年代的农民运动,到文革,在小说中都被用故事来不言而喻地诠释了。农民运动中,激进的知识分子鹿兆鹏,拉上了白鹿原的底层流氓无产者黑娃,利用外来政治力量(北伐),在村子里发动了革命。革命的根本原动力就是嫉妒心,穷人对富人的嫉恨。而在暴力的驱动下,耸人听闻的证据马上就出现了,往往会有令人愤怒的淫乱情节,如那个老和尚据说干了每一个租户的女人。没有法庭辩论,没有证据调查,人们一听,齐声喊杀,老和尚就被铡了脑袋。

想想法国革命,俄国革命,中国的第一次,第二次土地革命和文革,大同小异,和白鹿原类似的故事,规模大小不同而已。

在整部小说中,陈忠实最精心塑造的是族长白嘉轩,但凝聚他理想的人物是白嘉轩的姐夫白鹿书院的朱先生。后者是乡土中国的精神领袖,白鹿原的灵魂,族长白嘉轩的教父,也是那个代表白鹿原图腾的白鹿。在对朱先生的塑造中,作者陈忠实展现了他对儒家文化的全部理解,而朱先生在他的笔下则成为再世的孔圣人。在《白鹿原》所有人物的塑造中,只有朱先生像是按照高大上原则创造出的人物,而其他人物都介乎好坏之间,都是相对的好人,相对的坏人,或某时的好人和某时的坏人,看不出绝对的恶和绝对的善。这其实更具有生活的真实性。

《白鹿原》中描写的国共斗争,让我们真切地感受到了其不可理喻的残酷性。开始时,国共是兄弟,习旅长还用曹植的七步诗来比喻两党兄弟相煎的情景。国民党也是非常残酷的,只要有共产党人被逮到,就会被活活扔到干井里,就算只是被怀疑,也是死路一条。这解释了共产党以后镇压反革命的残暴,这里面有冤冤相报的成分在里面。通常只要共产党出现一个叛徒,那就带出几十条人命。这也某种程度上解释了共产党内肃反的残酷性,白嘉轩的女儿白灵,就被自己人活埋了。

小说也形象地解释了在没有共产党农村基层组织之前,中国农村是如何管理的。据说美国在独立之前,基层是由教会管理,中国一直到清朝,基层农村是由宗法制度管理的。宗是家族,法是儒家道德。在小说里,族长是白嘉轩,原(由十几个村组成)由最大的两个家族白鹿二家管理,管理的理论基础就是儒家的等级制度,道德制度和迷信。黑娃娶回了烂女子田小娥,宗法制度齐惩罚,把黑娃逼上了绝路。而白嘉轩一直娶妻都活不长,就认为是风水不好,而田小娥被杀后出现怪异现象,瘟疫等,也要搞镇妖塔,造庙等来解决。

国民党比清朝进了一步,有乡长,各村有乡约,但没有一个基层的党组织,直到共产党,通过党组织,完全控制了中国社会各阶层。

今天的妇女地位之高,是小说描写中的妇女们难以企及的。处在宗法制度底层的永远是女人,她们是那个社会受压迫最深的人。《白鹿原》中最令人唏嘘和同情的就是白鹿原上的那些女人们。无论是恪守妇道,一直守活寡的鹿兆鹏太太;还是没做错过任何事,却承担了最大苦难的白孝文的老婆,她是活活地饿死的,老公眼睛也不眨一下;甚至连被白嘉轩斥为妖孽,被族人骂为贱妇的田小娥都是那个男尊女卑,包办和买卖婚姻时代的受害者。田小娥如果不是被郭举人买去当“泡枣”用的小妾,怎么会与黑娃勾搭成奸,怎么会成为人们眼中的贱妇。田小娥出身于书香之家,应该是懂礼义廉耻的,可礼义廉耻很难抵御健康身体本能的欲望,这就是人性的软弱。还有那个结婚第二天就吊死在夫家的小翠,更是直接死在夫权的压迫和社会愚昧的歧视上。

《白鹿原》中的性描写是精彩的,虽然有点小儿不宜。这种尺度,在今天管理森严的网络小说网站上,根本不可能通过。这也就是最近这类网络小说那么无聊的原因之一吧。性是基本的人性,表现人性不讲点性,那就不深刻了。但性的描写很容易过头,那就成了黄。很佩服陈忠实,虽然他只写了这一部小说,那也足够他被评为新中国最优秀的文学家之一了。

《白鹿原》是本好小说。好就好在作者不仅为我们塑造了朱先生和白嘉轩这样的良绅,也塑造了田福贤和鹿子霖这样的劣绅。作者也并不因为描写了圣贤人物朱先生的种种善举,就回避乡土中国宗法社会的种种阴暗面,而是以大量篇幅描述宗法社会对人性和自由的压抑。这就使小说具有了一定的批判性。

《白鹿原》的故事也是在大革命的背景下展开的。新思想、新价值观不仅动摇了几千年礼教社会的根基,也撕裂了白、鹿两家年青人的认知和和谐关系。个人的情感与国家的命运纠缠在一起,个人的价值选择和国家民族的道路选择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小说中人物的复杂关系和矛盾冲突,让故事更贴近真实且丰富多彩。在那个时代,像鹿兆鹏和鹿兆海那样的亲兄弟分属国共两党的情况并不少见、这不是历史的荒诞,而是革命时代真实的境况。

白嘉轩是《白鹿原》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在对白嘉轩的塑造上,作者给他的定位是凡人,或者说是受了圣人影响的凡人。他勤劳能干,有担当,有主意,深明大义,知恩图报,从不斤斤计较,而且执行起族法来六亲不认,是个天生的管理型人才。他也犯过错,也糊涂过,比如为了发家致富带头种鸦片,但在朱先生的教诲和感召下,他能改邪归正。

田小娥是个复杂的人物,她既是一个封建礼教社会受侮辱与受迫害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愚昧的人,有过错的人,但他本质上不是个坏人。当她受鹿子霖挑唆而成功勾引了白孝文后,内心涌出一分歉疚和不安,那是她良心的显现。当鹿三的梭镖突然扎进她的后心时,她回头看着鹿三只说了一句:“啊。。。大呀”,内心的不解胜过了死亡的惊恐。我觉得这是全书最精彩之处,别具匠心。仅仅三个字包含了无限的意思,给读者无尽的想象。小娥死后冤屈又闹腾的灵魂最后被白嘉轩压在塔底,让她喊冤也不能,永世不得翻身。也许作者用这个情节暗示,如果封建宗法制度存在,女人就永远不得翻身。所以,田小娥的悲剧完全是封建社会的悲剧。

长工鹿三也是个悲剧人物。鹿三憨厚朴实,忠诚本分,对东家白嘉轩怀知遇之恩,又为白嘉轩的人格所折服。他的一生在他死后被白嘉轩一句话给概括总结了:“鹿三是白鹿原一个最好的长工”。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忠厚朴实的人,却残忍地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媳。残忍愚昧,忠厚善良就这样怪异地统一在鹿三的身上。如果说白嘉轩是维护宗法社会秩序的首领,那鹿三就是一个自觉自愿的打手。因为田小娥破坏了白鹿原原本按部就班的生活秩序,她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这就是封建礼教的愚昧和野蛮。鹿三人格上的矛盾性和两面性恰恰反映了封建礼教社会的矛盾性和的两面性。

朱熹在解释儒家存天理,灭人欲的义理时说:“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意思是说过度的欲望才是应该灭掉的,否则人就会被欲望控制,没了天理。朱熹还说:“有个天理,便有个人欲。虽是人欲,人欲中自有天理”。这是说人欲和天理是一体的,不可一味强制性的禁欲,没了人欲,天理也就没了存身之处。可后世腐儒把儒家思想教条化,极端化了,把儒家修心养性的功夫当成了社会规范。中国社会被这种禁欲主义封闭文化所笼罩,人民变得麻木,压抑,愚昧,成了西方人眼中的东亚病夫。而在这种禁欲主义文化中,女人自然成为一切罪恶的替罪羊和受害者。从对人性的压抑上看,宗法社会与欧洲中世纪颇为类似。区别只是一个是以神的名义,一个是以礼教的名义。

小说各种人物的结局很耐人寻味。真起义的黑娃被投机起义后当了县长的白孝文陷害处死。真革命的白灵被自己人害死了,真正的革命者鹿兆鹏也没当上大官,结局在书中没讲。

白孝文是个复杂的人物。他小小年纪,父亲给他娶了门媳妇,没提他怎么不爱这个媳妇,只是有点纵欲,让一家很不安,能纵欲应该说明至少不讨厌自己的媳妇。后来鹿子霖设计让田小娥勾引他,事发后被家人族亲抛弃,把卖田地的钱都拿去和田小娥吸毒,把自己的老婆活活饿死。白孝文自己吸毒洗完了钱,差点饿死,还是宗亲里当国民党县长的,给他谋了个官职,才让他起死回生。以后,他镇压共产党很无情,甚至要动妹妹和妹夫(鹿兆鹏)。当共产党在内战中得势后,他又转弯得很快,起义时无情地杀死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张团长。当上了共产党的县长后,对以前和自己有恩的宗亲,还有在起义中真正立功的黑娃,斩尽杀绝。这是个康生式的人物,道德底线很低,自私无情,非常可怕,但在现实生活中又很吃得开。

我们现在想起80-90年代的事,虽然已经二三十年过去,彷佛就在眼前。到文革的时候,离旧社会也就二十年不到,社会却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漫长革命道路中出现的人事纠葛,客观上也需要一个根本的解决。我们现在都知道赵紫阳当过总书记,但在国内正史中都没这个人。文革时的中年人很多也都知道毛是个土匪,根本就没怎么打日本,还拿着俄国人的钱,这些记忆都需要被抹去。所以,客观上也需要一个灵魂深处的革命。这可能是文革的原因之一吧!

掩卷之后,白鹿原上那些各色人物脸谱在我脑海中一一闪过,有的眉头紧锁,有的激情四射,有的黯然神伤,有的哭天抹泪,有的慷慨激昂,有的恬淡从容。这才是小说!这才是文学,让人拍案叫绝,让人自愧不如。再看那些奉命作文的,那些无聊小说,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