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欧纪行(如何在一幢十八世纪的老房子里生存一夜)
文章来源: 文取心2020-03-02 20:08:48

 

 

中欧行记

 

 

布拉格之春

 

 

三月下旬,加里福尼亚已经春意盈然,杏花盛开。同纬度的布拉格却还是一片萧瑟。天色铁青,终日下着濛濛细雨。街上,老式电车拖着辫子 , 叮叮噹噹地穿过碎石路面,给人予四十年代黑白电影的恍惚之感。这个城市的人内心肯定极为压抑,每一条街道墙面上布满了涂鸦,以此宣泄在现实生活中的无力感。城市坡道起伏,老楼危立,上了年纪的市民  , 坐在空荡荡的街心花园喂鸽子。小巷寂寞,杳无人迹,偶尔一个女子撑着红色雨伞匆匆而过,即刻,我眼前浮起郁特里罗孤寂的城市风景画面。

我对布拉格的关注起于六八年的苏联入侵,身穿高领羊毛衫和喇叭裤的青年聚集在街上抵御俄国坦克。年轻标致的面庞显示出好人家子弟的教养和不易察觉的内心疏离,仔细看去,不外是波西米亚精神的流露——他妈的,老子才不管你是共产还是资本主义,只是千万不要来妨碍老子的我行我素。米兰.昆德拉的小说从头到底阐述一个主题——别来烦我。捷克至今没加入欧盟,排排坐吃果果是你们的事,捷克人竖着领子,压低帽檐独自走在狭巷里。

一个孤寂的民族必然有她内心的童话,布拉格的布局依山枕河,迤逦起伏。老城广场和查理古桥比童话书中还要五光十色。碎石小路曲径通幽,狭长瘦削的建筑们戴着巍巍高帽子,门面檐角造型繁杂纷呈,一石一砖都极尽雕琢。灰黑色的石墙被金色的铜铸花纹点缀,城市披着橘红色的屋瓦,大大小小钟楼扎着粉绿色的铜锈头巾。小丑在耍把戏,音乐家在演奏,大片鸽子在广场上盘旋飞扬,你一恍神,身边的黑衣女子突然置身于鸽群中间,骑着一把金色扫帚起飞。恕我直言,迪斯尼乐园是个拙劣的复制品,人类童话的源头应该是在布拉格。

但是不要忘了,童话的一个不可缺少的要素是;妖精和魔鬼。

 

 

老城广场上到处是施瓦洛斯基水晶饰品店、外币兑换处,啤酒馆、和饭店,零散的欧洲游客们喝着啤酒,啃着香烤猪肘子,呆望着雨中风景。而亚洲游客团顶着塑料雨披,像鸭群般地被导游牵着,聒噪着一路迤逦。我独自一人毫无目的地闲逛,像一条到了新地方的狗那样东嗅西闻。甬道盘旋,小巷迷踪。还别说,在布拉格要找个尿尿处挺难的,就是被你找到,先得缴十个捷克克朗。

查理桥下,一幢老房子的幽深拱门内,有块画廊的招牌,于是蹩了进去。接待处坐着个雍容华贵的白发老太太,声调低缓,笑容诡谲。我被指引着上了一道陡狭的楼梯去参观‘美妙的作品’,也许我累了,只觉得这楼特别空旷,一个游客也不见。而且,楼梯盘旋廻绕,怎么也走不完。正在忐忑,一扇房门无声地洞开,又是一个矮小的白发老太太,招呼我进房。抬头望去,房子是荒圮已久的贵族式巨宅,以前有过全盛时期,可现在完全破败了,高挑的天花板水迹斑斑,大量泥灰剥落,窗户晦暗,镜子蒙尘。最奇怪的是;说是画展,房间内没有画作,没有展品,一无所有。看我踌躇,老太太不断做手势,要我往里走;有好东西等着让人参观哩。里面房间套着房间,甬道连着甬道,如迷宫般地一进一进的深邃无比,更大的房间,更高的天花板,却还是一无所有。我心里已经感觉不对,但进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最后来到一个极大的房间,空旷如废堡,阴森似墓场。放眼望去,头顶繁复的天顶画已成片剥落,不明面目的天使和魔鬼绞缠在一起,一盏巨大无朋的水晶吊灯半垂到地面,不知什么地方有股怪风吹来,水晶吊灯微微摇晃。我一回头,老太太已不见影踪,背上的冷汗即时刷地渗了出来。

展览呢?如果这空无一物的房间就是艺术家匠心独用的‘展览’,那么,‘陋室空堂, 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这种意境,曹雪芹只用了十八个字,同样表达得淋漓尽致。

穿过大厅是个漆黑的回廊,有几台连线电视机播放着一个黑女人的观念视觉作品,照例是那种毫无意义地又跳又叫的把戏。我本就神经紧张,回廊上又昏暗,不防差点撞上人,定睛一看,又是个白发老太太,狞笑着,对我说着意义不明的话语。我知道今天走进卡夫卡的魔幻迷境中了,人是会被某些重复出现的意像搞疯掉的。好像还嫌我不够惊吓,播放的电视画面突然出现一双染满鲜血的手。

我从画廊逃出来之后,坐在路边的咖啡馆里喝下一大杯浓咖啡,才镇静下来。抽了两支烟之后一抬头,三座古教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广场上的人群。心中突然豁亮;这分明是三个老太太嘛。人可以变形,古教堂也会成精的。

在布拉格,万事皆有可能。

 

                                     二

 

老城广场上人流汹涌,有各种艺人表演,爵士乐队,学生组成的小型四重奏,半个小时一动不动扮演死神和仙女的,这在世界各地旅游景点都有,看过也就看过了。但广场角落里的一个小丑,却使我挪不动步子。

小丑是个侏儒,脸上涂满了白粉。成人的头部和短手短腿小身子配在一起,显得格外触目和怪诞。他坐在一部婴儿车上,车架上挂着小小的鸟笼,一只铁皮做的布谷鸟不时跳出来啾鸣一声。车旁有几个肮脏的布娃娃,像是他封闭世界里仅有的朋友。小丑用一种夸张尖细的嗓音插科打诨,自演自唱,七情上面,小手小脚打着拍子。过路人观看一阵,调笑几句,扔下几个小钱,随即离去。

我在那儿站了差不多两个小时。

毕加索早期有很多描绘小丑的作品。这些可怜人靠着取悦观众为生,在滑稽可笑的表像下是一颗凄凉的心。他们没有家庭,远离亲人,从一地流浪到另一地,在尘世间他们永远是过客。

这是一种游离在边际的人生,疏离,孤寂,辛酸,飘泊。他的表演也像是介乎于哲学上的滑稽和悲剧之间。我看过马戏团的职业小丑表演,热闹并喧哗,常常引起哄堂大笑。但这个小丑身上显示出来的疏离和伶仃,像是一只被迫表演的动物那般无奈。我有个感觉;他像是一种不同的生灵错入了地球的轨道,降生为人,而且不得不苟笑人间,以此谋生,内心却绝然是另一幅冰雪风景。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卡夫卡会产生于布拉格。

仔细看去,我们每个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小丑,人生各种不如意,负面情绪,又发泄不了。渐渐地,怨气会在心中筑起一座迷宫,各种各样的小妖精居住其间。白天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好公民,好父亲,好儿子。晚间无人之际,小妖精们就跑出来作怪了。而卡夫卡封闭的人生,内向的性格, 忧郁的气质,长期跟社会的格格不入,心中住的不仅仅是小妖精,而是大魔巨怪,那本惊世骇俗的‘变形记’产生也是顺理成章的。

 

 

 

 

在我的印象中捷克人是个温和的民族,文雅而不走极端。雕琢水晶的人一般都有静气,否则怎么掌握那些柔软又坚硬易碎的器皿?但历史有它狰狞的一面,参观过Kutna Hora Sellec Ossuary 之后,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

这地方有个别名,人骨教堂。小小的礼拜堂坐落在布拉格郊外一处墓园。像这种外表寒酸的礼拜堂在西方成千上万,除了当地居民,没人会多看一眼。下午两点,气候阴沉,墓园显得宁静和空落,整个小镇人烟稀少,一派寥寂。虽有备而来,也充分理解‘人骨’这个含义。进门后还是感到浑身汗毛竖起,不寒而栗。呼吸也像是被掐住了咽喉。教堂的内部用四万多具人类的骸骨作为装饰,从祭台,吊灯,墙上的花纹,天顶,窗棂,全是用各种大小不一的人骨组成。仔细分辨,有用五片肩胛骨拼成的烛台,大小骷髅镶成的立柱,大腿骨组成的天使。在几个巨大的洞窟中,人头骨和大腿骨堆成山。教堂一半埋在地下,光线昏暗,阴森恐怖,几有但丁的地狱诗篇之感。

此教堂是纪念奥匈三十年战争中之亡者,在我参观过几百座教堂之中,这是最惊悸,最直观地看到生之易逝,死之永恒的一座另类教堂。

我并不惧怕死人的骨骸,但是这么多的骨骸聚拢在一起,不由得你再一次地思索'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什么?'这个终极命题。这些空洞的石化头骨原是肉眼看不见的,世人只看见裹着皮肤的貌美如花或俊美清朗的某某某,名仕淑女,王公贵族,何曾几时······一切万宗归一。

庄子常语焉生焉死,大概也是目睹了镰刀收割般的死亡之感叹。

生如蚍蜉,朝生暮死。

善哉!

 

 

 

透过优美奇幻的城市布局看去,布拉格是一个封闭而内敛,童稚却具有魔性的城市。

城市像人一样有其秉性、精神,更有居住其间的游魂。厕身久之,会习以为常不觉。而一个刚来乍到者,像初生婴儿般地,天眼未闭,会看到许多掩盖在日常下的异象。我这两天有点恍惚,有点昏沉,内在的触觉却活跃非常。入住旅馆后惊觉处处异象丛生。旅馆是旧楼翻新的,有一个院落。我夜里睡不着,在院落里抽烟,灯光时起时灭,午夜钟声回荡,即有时空絮乱之感。对面的旋转楼梯上,步下一个男人,消瘦,短发,神色平静。走到我身边,摸出香烟衔在唇间,问我借火。在一低头之间,我看到这人极其骨感的眉弓和刀削般的鼻梁。抬起头来,烟雾之后是一双卡夫卡式的忧郁眼睛和一线极薄的嘴唇。

灵魂和肉身,也许只是一种借宿的关系。

偌大的旅馆空旷,安静。无数的门,错综如迷宫。电梯里从未遇见别的旅客。夜间,浴室的下水道咕咕作响,如人作长叹息。清晨迷糊间突闻有敲窗之响,撩开布帘,见到一只纯白的鸽子栖在窗台上。鸽子飞走,对面山墙上一扇窗户打开,一个女人探身向下俯望。

哦,女人,艺术家的精灵和克星,卡夫卡的缺憾与短板,我最喜欢的话题。据服饰和眼神可以看出,布拉格的女人相当内敛。一种中产阶级温和的克制和恬淡。面目姣好的女孩子渐渐长成端正的职业妇女,再优雅地老去,穿得像去观赏歌剧而在广场上喂鸽子。忧郁乖戾的卡夫卡显然不是她们的意中人。三次订婚与退婚,卡夫卡显然踌躇着,评估着婚姻对内心的磨损,上帝给了你香蕉不会再给你桃子。

人生短暂,请品味你手中仅有的纯粹吧。

 

 

 

空屋手记 (外一篇)

怎么在一幢荒置的十八世纪老屋生存一夜

 

 

旅馆是在Booking.com网上找的,说是靠近博物馆区及热门景点,有9.0 的好评。又说现在的布达佩斯是旅游旺季,只剩最后两间房了。于是手指一点就定了下来。

下了计程车,发现是一片老旧的住宅区域,并没有任何的旅馆招牌。于是再一次查看网站发来的确认,地址无误。看来所谓的旅馆,就是当下流行的‘民宿’,我不求奢华,只求安身,民宿就民宿了。按下门铃,却久久没人回应。这下糟了,兴冲冲地来布达佩斯观光,却被放了鸽子;人生地不熟,又言语不通,去哪儿找过夜的地方?没办法了,只有苦等。

等了半个多小时之后,一个极为壮硕的汉子匆匆赶来。自我介绍是Ataila,旅馆经理。从姓氏和长相可以看出他的鞑靼血统。Ataila抱歉地说睡过头了,但从他身上散发的浓烈酒气,明显是个托词。闲话少说,汉子开了门,指定我的房间,给了WIFI的密码。说今晚客人就你一个,明天会有别的客人进来。

网上不是说客满嘛?望着空荡荡的大厅,我不禁心里忐忑,问有没有人值夜班?汉子摇头。我再环顾四周,不见有电话座机,问如果有事怎么找你?他想了一下;你到拐角的小酒馆来找吧,我一直到清晨两点都会在那。

门一关上,一百多平方米的旅馆大厅就剩我一个,窗外的后院凌乱而空旷,堆满了杂物。天暗了下去,在一片寂静中,我突然有一种不知身在何时何地之感。摇摇头从恍惚中醒来,匆匆洗把脸,先出门填肚子。

外面天已经黑了,行人杳迹,奇怪的是;整条街没一盏路灯,漆黑一片,布达佩斯也太节约了吧。累了一天不想走远,就在附近的一家半地下室的饭店用餐。菜单上有Sushi,但这种地方的日本菜?还是算了吧。最后点了个汉堡,六个欧元。汉堡上来了,难吃无比,肉饼不新鲜,渣渣的,而且硬得像木板。相比下,麦当劳的汉堡像是西施的吻那么温柔美味了。餐毕买了瓶水,回旅馆来。

街道上还是黑灯瞎火,几处门洞里有面目不清的男人抽烟,暗黑的街道,石块路面,小店昏暗的灯光,帽檐压低的男人。很像十八世纪杜米埃铜版画中的情景。

 

回到旅馆打开门,一屋子的黑暗迎面扑来。开关在哪里?墙上一路摸过去,‘答’地一声,在惨白的灯光下,屋子深处发出像是人的一声叹息。我闻之全身汗毛竖起,老板不是说就我一个人吗?壮起胆子,一间间房门敲过去。全无回音,我开始害怕了。

空屋子还可以承受,但感觉到屋子里有看不见的人跟你在一起,你确实会怕。我把整个房子的灯全打开,把自己锁进房间。我明白,真有什么事的话,这把薄薄的铁皮锁是抵挡不了什么的。我环顾房间,暖气烧得很热。打开窗帘,发觉窗户是被铁栏封住的,在美国这是最忌惮的,一旦火灾发生无处可逃。由此联想,再把房子检查一遍,发现整幢房子全无烟雾警报器。而且,旅馆把毛巾搭在暖气管上,接触暖气管的一面已经烧得很热了。我取下毛巾放在洗手台上,但别的房间呢?应该也是如此,而我毫无办法。又出去检查大门,是用电源控制的,万一有事将会无法启动。

整幢房子像个大捕鼠笼,很阴险地嘲笑我的胆怯无措。是,在安全的环境中耽久了,人娇贵了,顾前顾后了,惜命了。我曾经在巴黎街头跟阿拉伯人打架,在埃及只身穿过满街的AK47步枪丛林。但是这次不一样。

我相信鬼魂吗?Yes and No,我自己的房子也是百年老屋,晓得老房子里可能有些看不见而不付钱的房客。他们比房东资格还老,但只要相处融洽,大家可以相安无事。这幢1835年的老屋,不知有什么故事发生在这里。那些看不见的房客可能正在心情低潮,拿房主没撤,把气出在我头上也是有可能的。

我想过一走了之,但那全黑的街道实在太杜米埃风格了,看过杜米埃版画的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而且毫无目的半夜去逛布达佩斯?我又不是他妈的午夜欲望列车。

 

我锁上门,看准了一个有点分量的灯座,准备万一被困可以用来砸门。刷了牙,和衣躺下。心里把订房网站CEO祖宗八代毒骂一遍。在幽暗的台灯光下用手机发了一条微信,告知我住进布达佩斯一个非常可疑的旅馆,万一有事,至少朋友家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过不多久,一大堆安慰言语和各种各样的主意涌上手机屏幕,新朋旧友,患难见真情。夜深了,本来想一夜不睡的,但撑不住渐渐半睡过去。梦中还是不安定 , 突然醒来 , 依稀见到一个穿了橘黄色背心的矮小老太太,一张老脸皱得像个胡桃,在背后牵牢了我的背包,我到东她到东,我到西她到西,亦步亦趋,一声不响。我在迷糊中也知道撞上了邪,又不敢发作,生怕这些鬼魂们结党纠众来对付我一个外乡人。只得好言好语跟她说;老太太,是不是我住这里,碍了您什么事?多有得罪了,不知者不怪。老太太轻声细语地说了些话语,我当然不懂。最后老太太瘪嘴一笑,隐去不见踪影。

惊魂未定之际,又听得房子底下一声大响,像是有人丢了个铁皮桶下楼梯。心里一颤,再也睡不着了。

哦,布达佩斯的鬼魂们,李斯特的乡亲们,你们就这样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那一夜从三点多到清晨,空房子里各种响声不断。如交响曲般地,墙壁里有水流声音簌簌而下,是小提琴轻拨琴弦?楼梯上的铁皮桶滚落之声应该是一记开场大锣,掂起脚尖上下楼梯的小碎步是单簧管。在清晨四点多钟,楼下大门洞开,收垃圾的车子雄壮进行曲奏起。再后来,曙光乍现,后院鸟鸣声响起,如唱诗班少女们曼声合唱。

我心寂然,我心骇然。

看官,你该觉得这一夜够丰富了吧?鬼魂合唱团,跟小老太太跳双人舞?我必须给你们一个疲倦而鼓励的笑容——让想象力再丰富些。

天色开始透亮,我想这夜总算挨过去了,六点多,正在漱洗,突然有敲门声,想是老板来了,一开门,一个粗衣女人,对我说一套听不懂的话,诡异的是;也矮小,也跟梦中的老太太那样有张瘪嘴。

 

 

世界上如果真有鬼魂的话,鬼们一定很喜欢住在中欧,在奥地利,捷克,匈牙利一带,气候温和,阴天为多。像加利福尼亚这种阳光强烈的地方就不为鬼们所喜。在中欧的鬼魂们和鸽群一起流连在中阴界的不确定状态下,背着它们前世的遗憾到处流浪。它们住哪里呢?鬼魂们当然不付旅馆钱的,它们住在人的心里。同感叹,同哀伤,同喜乐。长久以来,它们就成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所谓的心理学家,其实是西方的捉鬼法师。心理学家的鼻祖,弗洛伊德和容格,都出于中欧,这两位张天师李靖王之类的人物,不但捉鬼,还负责解梦。他们提出的下意识是什么呢?照我看来,下意识就是人身上的附加体,一种不受控制的半意识体。刚刚附上身的鬼或准备离去的鬼。一个人的心理疾病有多严重也就是鬼有多喜欢你,鬼也像人一样,会依恋你,缠你,吵你,纠缠不清,所谓的相爱相杀。弗洛伊德和荣格虽然同出师门,两人还是有所分工,容格专精捉上半身的鬼,弗洛伊德擅长捉下半身的鬼,只是他们有时候互相捞过界。

中欧的艺术家们不遑多让,克莱门特和伊根.修勒,科科西加,苏汀画的都是半人半鬼。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裴多菲的名诗;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诗的精华往往是字面后那一层意思。看官想想,抛去生命那就是鬼了,也不受爱情的拘束,自由自在地游荡在天地之间,是做鬼的最高境界。

我在前面说过,卡夫卡只能产生于中欧,就如猴头菇只出产于长白山,黄泥螺只出产于宁波那样。舍此无它。美国人和中国人也装神弄鬼,大都流于浅薄和世俗,因为年轻的美国心理骨质太密,古老的中国人心理骨质却过于疏松。而中欧历史地理人文特殊,人心像蜂窝一样,住了大大小小的鬼也是自然的。其实这次中欧之旅从一开始就引导我走了一条不同以往的旅程,从布拉格的童话世界开始,然后是鬼屋画廊,广场上小丑鬼魅的表演,人骨教堂,杜米埃之街,最后是布达佩斯的空屋之夜。从童话到鬼话,一次完美的灵异教育。

 

 

真相和真理词相近,义相远。真理是上帝造到半途丢弃的一座断桥,站在桥头向下看去,伟大的傻子们尸首遍地,我能辨别出来的有普罗米修斯,黑格尔,格瓦拉,中国人有袁宗焕,汪精卫,张志新。而真相是座狭窄的铁索桥,一头固定在现实之岩,一头通向想象之谷。铁索已经锈蚀,走上去左右摇晃。但这是唯一的途径使我们认识世界,现实的与虚构的,即视的和心视的。

 

在早餐桌上,我跟老板聊天,抱怨说昨夜房子里有各种奇怪声响,一夜都睡不好。老板解释说虽然是空房子,但整条街的地下室都是相通的,像个共鸣箱一样,街那一头的响动会传到这房子来,客人有时会听到婴儿的哭声,还有一个客人说听到有女人在他头上小便。听他这么说,我回想起昨夜的经历,并不是我神经过敏。心中更是不寒而栗。我嚅嘘地提出,休息不好是没办法旅游的,这种情况下我要退房。出乎我意料之外,老板踌躇一下同意了。我松了一口大气。在缴钱时他诡谲地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会提出退房。看到我疑问的神色,他说:你昨晚大概看见了什么吧?我闷了一下,心想既然说到这个地步,也直截了当地问他:这房子里是不是闹鬼?他耸了耸肩:你不知道匈牙利是吸血鬼的故乡?我说我不太看那种电影。他说你布达佩斯之前应该了解一下。我苦笑说我来匈牙利是来看人看风景的,不是见鬼来的。他说鬼-——也是一道风景。

我无言。

他问我昨晚看见了什么?我说一个小老太太。他嗯了一声:是以前的房东。我说她吸不吸血?老板笑了:就是吸,老太太胃口也不大。她只想收房钱。我说今早有个女人过来敲门。他听了我的描述,说是老太太的重孙女,穷得清汤寡水,给人收拾房间谋生的。奇怪,我没通知她有客人,她怎么来了?

此时我已经六神无主,不知道老板说的是真的,还是看我反正退房了,干脆吓唬我一下?我只想早点打点行装离开。

 

 

坐在多瑙河的堤岸边,河水南流。淡淡的朝阳点缀着城堡的箭塔。马车叮当,衣装革履的男女挽着手臂在铁索桥上踱过,很像德加画中的人物,一派十九世纪的画风。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还是神思恍惚,不敢肯定昨晚所见的一切,也不敢说老板一定是诓我。有时候,人在特定的情况下,会逸出正常的认知,进入幻觉的世界,也即是另一度空间。你不能说幻觉即虚无,虚无是认知终极上的否定,而幻觉是与这个世界平行交叉的一个点,如从火车车厢里看见对面疾驶而过的列车上坐着你自己。有时是几分之一秒,有时是一个晚上。

关于鬼魂,我至今不敢下肯定或否定的结论。现代物理学告诉我们;‘时间和空间’这两个词语所含的意义比我们能感知的要复杂的多。亿万年来,月球环绕着地球运转,背面却永远不为人知,那片广阔的黑暗地区却被命名为丰饶之海,它的内蕴比我们所知的更复杂,更错综。正如三岛由纪夫深邃而混乱的同名小说,在我们正常的生活之外,有一个难以描述的时光黑洞,与我们的世界平行,比我们的世界更诡异,更包罗万象。而且,常常是超出我们的理解力之上。

世界上优美壮阔的风景无计其数,但我这次如但丁诗篇描述的三界巡游,却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旅行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