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异乡人
文章来源: 文取心2015-12-30 12:30:32

                              谁是异乡人

 

 

 

在中国学画时喜欢一个白俄画家。

画家叫尼古拉,费辛,曾在列宾画室学画,在十月革命之后逃来美国,辗转美洲大陆,流浪途中画了许多底层劳工,黑人,和印地安人的肖像,我不但喜欢他灵动的画风,更是羡慕那一笔走天涯的潇洒人生。

当我走出国门,在加利福尼亚安定下来之后,一旦口袋里有了几个闲钱,买了张最宜的灰狗长途车票,开始了我的流浪之旅。一个背攘装着几件替换衣裳和写生簿,胸前挂着省吃俭用买来的尼康相机。徒步在大峡谷的不毛之地探寻印地安人的保留区, 夜晚宿在泥屋里,跟当地人一块睡在地上,一个礼拜不洗澡,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笔一笔刻画印地安老人脸上的纵横皱纹和黯淡的眼神。白天和小孩子们打成一片, 手中的碳笔追踪着他们嬉戏的身影。我的速写簿里有低矮破旧的村庄,荒无人迹的小道,日影西斜,映得房舍金黄一片。鸡在泥地上啄食。老鹰低低地掠过天空。

东去新墨西哥,在离圣他菲一百多里的地方有尼古拉。费辛的纪念馆,在遍地红土中一幢简简单单的平房,陈列着一些黑白照片,一些费辛生前的用品,几幅油画速写。跟我想像中的纪念馆大相庭径, 在失望之余我不禁思忖费辛为什么选择了这么一块贫瘠之地来度过他的余生。 是否以此寄托对俄罗斯顿河大平原的回忆?而那是他回不去的地方。我带着这个问号驶过美国南方大地,路易丝安娜的沼泽地里生长着一丛丛绿色的灌木,乔其亚的酒吧里奏着忧伤的黑人爵士音乐,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莫名的愁情。低哑的歌喉唱着对家乡,对恋人的思念,使得我这个游子没来由地感伤起来。握着一杯冰凉的啤酒,眼前却浮起江南家乡三月遍地金黄的油菜花,寂静的河道里乌蓬船叽呀叽呀地摇过,时间像凝结了似的。当初就是为了逃离这凝结的感觉不远万里来到北美大陆,却在陌生之地一个燠热的酒吧里又不期相遇。

北上纽约,那永远忙碌的大都会,人们擎着纸杯咖啡,目不斜视地匆匆而过,麦迪生大道的橱窗五光十色,诱惑着人们的消费欲望。博物馆里展览着人类在历史长河里的各种遗留物,百老汇剧院上演着古典剧目,由穿着现代服装的演员声嘶力竭地倾诉人生的烦恼。深夜走过地铁站,人行道上的出气孔冒出白烟,无家可归者盖着薄薄的毯子席地而卧。我来到曼哈顿岛的南端,倚在栏杆上抽烟,遥望映在天幕上自由女神的剪影,女神手中的火炬在暗夜里一闪一闪。一百多年来,她就站在冰冷的海水中,召唤着人们来到这块土地,建立家园,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但是人们还是迷失,酒吧里的买醉者,深夜在街头的踟蹰者,终日奔忙而不知所终者。我转过身去,曼哈顿下城高楼林立,一排排灯光织成一个虚幻的天堂,这个天堂里躺着多少孤独者?在黑暗中睁大疲倦的眼睛,夜不成眠?

此后我走得更远,在灯火辉煌的香榭里榭大道上为游客画像,回旅馆途中坐在巴黎圣母院的台阶上,抬头仰望那高耸入云的塔楼,塞纳河拱桥上的灯光星星点点。在枫丹白露的森林里面对一片翠绿的风景画写生,晚上则睡在米勒的巴比松画室里。在西班牙的南部嶙立的山城里,我第一次观看了斗牛表演,花钱买了仰贵的门票却中途退场,实在不愿意看到一头美丽的生物为了人们的娱乐而倒在血泊中。在雅典的市中心一个人坐在小饭店里,雅典娜神庙洁白的廊柱高高地建在峭壁之上,月色明媚,照耀古今。在尼罗河畔遍地风沙,河水清澈蜿蜒,大大小小一个个金字塔记录了没落了的古代文明。缺鼻的斯芬克斯有一种狞笑的表情,盯视着一群群继往开来的游客。历史在这儿停驻,世上一切渺小的人们,营营碌碌不知生死的人们,你们以为现代交通工具可以载着你们在世界上自由来去,但是,你们走得进时间里面去吗?

不论漂泊在日本箱根的樱花环绕的温泉里,还是游荡在瓜地马拉荒凉的玛雅遗迹中,一股越来越浓的乡愁不时地袭上心头,我坐在巴黎街头的咖啡馆里,红男绿女在眼前像水一样地流过,耳中却听得江南小镇上茶馆里的胡琴声呜咽。 夜晚住在京都小旅馆中听到雨打芭蕉醒来,竟不知身在何处何地。常常会对着途中的景色出神,只因为跟我记忆中的山水有那么一点相似。泰吾士河畔依稀透出上海黄浦江的剪影,夏日拉丁区的林荫道像梦中的衡山路一样恍惚。智利山间花岗岩小道上的挑夫被我错认为中国人,一句汉语出口才知道弄错了空间和时间。白雪复盖的瑞士风光在我的眼中幻为一幅笔墨淋漓的水墨大写意。

我突然悟到当初在新墨西哥州费辛纪念馆里忽略的一种心情,流亡者用双脚丈量着异国的土地,像一片落叶般地飘零,他的心却始终像一个罗盘,指针永远指着他出生的地方,不管这地方是如何的贫瘠荒凉,在他居住成长之时是如何地亏待他,如何地恩断义绝,在离去时如何发誓不再回头,这一切在时间的冲刷下像浸透水的堤岸轰然倒塌。乡愁漫了上来,没头没脑地淹没一切。十月革命之后的俄罗斯兵荒马乱,费辛回不去了,他就长眠在那片红土地上。那我呢?

想到要回去不禁心慌意乱,十多年来山河已改,当年政治风云已不复存在,但儿时的楼阁是否依然安在?朋友们的音容笑貌是否还曾记得?江南烟雨是否依旧?金黄的油菜花是否还在田野里静静地开放?我知道这叫近乡情怯,但还是不顾一切买了机票踏上归途。

故乡以一种不熟悉的面貌迎接我这个游子,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想不到这么多高楼平地而起,马路比我离去时显得更狭窄,挤满了车辆。傍晚的落日挂在高架桥沿,在浓重的氤气中像个腌过的蛋黄。在金碧辉煌的商店里人群摩肩接踵,大小酒楼宾客盈座。流水席上杯盘交错,真不敢想象这个城市曾配给一种叫‘粮票’的东西。故乡变得比纽约还纽约。商品经济大潮冲刷着老百姓的日常生活和价值观念,朋友间开口就是谁谁谁买了几套房子,谁谁谁在股票上赔了一大笔。衡山路上的酒吧通宵达旦,潮水般的计程车开走又停下,外国游客和风姿绰约的江南女子在街头讲价,梧桐叶子悄然飘下,像疲倦的情欲停留在行人的肩上。我打了一个寒噤,这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故乡。

我踱过城市,走进乡间,三月黄花依旧,但当年流水淙淙的小河被填掉,代替它的是一条铺着沥青的二级公路,沿河的黑瓦白墙房舍,风摆杨柳,生着青苔的院落,用吊桶的古老水井,一概不见影踪,公路两旁一排排盒子式的农民别墅,麻将声阵阵传来,马赛克的墙面在夕阳中闪光,不闻鸡犬之声, 但听得敞开的窗户里传出立体音响声中,迈可。杰克逊憋尖了假嗓子嚎叫。茶馆改成录像厅,或让位于星巴克咖啡座。我一直怀念用柴草煮出来的新米饭,却遍寻不着,乡村饭馆在卖鱼翅燕窝, 走进老乡家里,财大气粗的农民伯伯拖着你讨论如何跟美国做生意。

我知道我并没有评判故乡这一切的资格,我只是失落了一个遥远的梦,一个用清脆婉约的乡音阐述着缥缈的梦,江南烟雨杏花和青瓦粉墙渐渐淡去,昨日隐没在时间里,乡间小河的叮咚之声终结在记忆的泥泞之中,玉兰花还是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丝竹之声一点点黯哑下去,最后归于寂静。

我又踏上流浪之途,朋友们挽留我道:“现在正是回来的时候,各方面形势一片大好,再说,叶落归根,到底是自己的故乡。”我淡淡一笑,指着那些从外地进城的年轻民工,说:“这个城市再过几年就是他们的故乡,他们有梦想,他们的梦想随着城市成长而成长,而我的梦,则建筑在往日的时光。也许,我的故乡在路上。”

我回来之后明白了一点,一个漂流者是没有地域上的故乡的,他的故乡在他心里,在一点一点流逝的梦之中。在无数个旅途上遇到令他心动的地方,在使他精神舒坦的任何角落里。尼古拉。费辛一定和我一样突然悟到;顿河大平原和遍地红土的新墨西哥都是他的故乡,每一幢画过写生的房宇也是他的故乡,心一下子安了下来,也不再寻寻觅觅,住在哪块土地上,哪块土地就是故乡。哪天驿马星动了,想去漂泊了,新的故乡就等在他的路上。

也许是血液中的成分不同吧,有些人可以一辈子在一个地方安居乐业,但尼古拉。费辛们一生以四海为家,像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般地随风飘荡,细细地体味着寂寞和乡愁。我在飞机上翻阅从故乡带回去的书籍,突然读到一阕苏东坡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我掩上文集,沉思良久。自言自语道:“但是,东坡兄,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