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级跳高》
文章来源: RogerWho2019-10-28 14:12:30

 

章静宁的妈妈给她下通牒:一年之内在美国混不出名堂,买单程机票回国,一时找不着工作,父母先养着。

章静宁回国探亲,美美地过了几天好吃懒做的舒坦日子。父母放弃绿卡,回北京已有三年。这阵子,老爸在外头忙,难得见着人,不知忙什么。老妈刚过五十,第一时间报名参加老年人合唱团,属于小字辈,里外被宠,走路说话带飘。

那天,老妈领她逛一家高尚商城,给她买了几套衣服,逛饿了,在小吃街挑一家面馆吃饭。娘俩坐外头,老妈说合唱团的趣事,说如果自己音乐素质再提高一点,平时练习多抓紧一些,领唱独唱的露脸机会迟早要落头上。

隔她们三张桌,坐了两位一身华服的中年妇女,瞧她们之间的热乎劲儿,准是闺蜜。她们有说有笑,渐渐引起章家母女的注意。

听意思,一位住美国,一位住北京。美国的那位说活时高时低,高的时候,她夸美国男人,嘴巴忒甜,那方面的功夫,嘿,让人找不着北 。然后,她们转地下工作模式,叽叽咕咕,不知所云。章家母女对视,老妈加一句,见过世面的人哪,比咱们敢干敢说。

一会儿,美国的那位又扯高嗓门,嚷嚷道,别跟我说中国男人,中国有男人吗?那副嘴脸,那副德行,看着能把人气到天坛塔尖上凉快去。

北京的那位不乐意了,为中华男儿讲了几句公道话,大意是哪里都有英雄哪有都有狗熊,碰上谁,是一种造化。章家母女忍不住转身,多看了那位仗义妇人几眼。

平静了一小会儿,美国的那位再度发难,说,美国好还是中国好?当然是美国好哇。没错儿,混好了哪儿都好,可是,咱就说雾霾吧,小胡同钻,中南海躲得掉?关键是,你住不进中南海呀!你亿万富姐又怎样?天天涂法国护肤霜救得了你?别跟我废话,跟我快点去美国,老公不听你的,换一个得了呗。

老妈冷笑,说,说她是美国人,怎么那末像我们胡同嫁到尼日利亚的三妞儿呢?这种美国人就是牛,正反有得说,反正都是对。算了,咱们不偷听她们,我们谈点接地气的事儿。

章静宁上大学后,中文用的机会大大减少,跟国人交流不时卡壳,问一句,接地气的事儿是什么?

老妈说,就是实际的事儿,咱老百姓睡觉前惦记的事儿。我说,你工作的事儿得多上心,个人的事儿得多上心。别觉得你的时间用不完,永远年轻。你今年25,不小啰。你瞧我,昨天还觉得自己19岁,今天就皱纹遍野。

章静宁眼下既没有正当工作,也没有正当男友,听得心虚,连忙解释,工作的事,我每天都想,就等机会。个人的事儿嘛,妈,你别管。

老妈说,好好,我不管。不过,你是我独生女,宝贝疙瘩,给你提几点希望总可以吧?总不能哪天,你给我领个什么男人进门儿,把我跟你爸吓得“哎哟哎哟”穷叫唤?

类似的话老妈说过数遍,章静宁耐着性子,让她再讲。

老妈说,我总结了一下,找对象,记住三要三不要。三不要:不要黑人,不要墨西哥人,不要不三不四的人;要的方面呢,第一中国人,各方面好沟通。退一步,美国白人。我的英文不过关,以后见白人亲家,哈罗哈罗两句就大眼瞪小眼,没意思嘛。最不济,其他地方的华人。

章静宁听不下去,说,什么三要三不要,严重的种族歧视,在美国,可不能当人面说。

老妈呵呵一笑,说,回到祖国,到处充满自由的空气!

章静宁再抗议说,妈,到此为止。

老妈慈爱地望着她,说,宁宁,别怪你妈偏心,我觉得,你长这么好,学的又是艺术,气质摆那儿,不找个好对象,对得起谁,你说?

章静宁笑起来,说,当然偏心,我自己长啥样,我最清楚。眼睛比一般中国女孩大一点点,个子高一点点,身材多一点点,其他,差得不止一点点。

老妈拍她一把,说,你看你的中文,关键地方表达不清楚。那叫丰满一点点,不是多一点点。喂你那么多年,没都跑掉,瓷实。我想过,有机会呢,嫁入豪门当然好,少奋斗N年,孩子用不着拉我们老人带。豪门,咱得从正门进去,别先做小三盼转正,这种缺德的事咱不能干。年龄呢,别差太多,带一个比我年龄还大的,我怎么称呼?兄还是弟?

章静宁说,妈,怎么又说这个?

老妈说,有什么不可以?你不是没条件。过上好日子不是所有人的美好愿望吗?

那两位妇人已离开,四周清净许多。章家母女默默地吃面。

老妈搁下筷子,说,好,说点别的。给你一年时间,做好两件事:工作稳定下来,对象有个着落。完成了一样,另一样可以宽限点。一年过了,两头都没戏,你回北京,买单程机票,跟我们过,一时半会儿我们养得起。我们不认识中南海里面的谁谁,真心朋友有那么几个,工作那块儿帮得上忙。你是美国名牌艺术学院毕业生,海归的话,时间来得及,还没掉到白菜价儿。

章静宁感到巨大压力,强打起精神说,妈,我保证不让你失望。

老妈说,别怪你妈狠心,你在妈心中的分量多重,你清楚。有压力,就有动力,没有成不了的事。

章静宁不愿当海归,不愿回北京靠父母接济。可是,美国谋生着实不易呀!

章家早年移民美国,赶上章静宁读初中。她父亲生来不是做生意的料,成天想发财,做什么亏什么,家里的积蓄急速缩水。最后一搏是洗衣店,开在北加州的南湾,头两年凑合,第三年,流浪汉们相中,半夜砸玻璃门闯入,说唱吃喝一通,铺床睡觉,弄得一片狼藉。

店里的监控拍个正着。章父大怒,携铁证放给警察看。一警官当着他的面连打哈欠,说,我们只能警告驱赶,不能逮捕。章父吃惊得结巴,说,美国是堂堂法制国家,他们犯罪,物证俱在,你们不逮捕法办?警官说,旧金山爱护流浪者,你尽可以提告,等着法官给你上一堂普法课。

警察倒是警告驱赶了几次,头天赶,次日又来。章父气不过,打算站在门口阻拦,章母死劝,说,万万使不得,人一去,砸破的怕不是几块玻璃。

那时,章静宁还在东部读大学。她的专业是西洋声乐,大陆叫美声唱法,高雅吧,在美国可是最难找饭碗的超冷门。她自小一副好嗓子,小学被选入某区少年宫合唱队,担任独唱。一次国庆献礼,儿歌《让我们荡起双桨》中领唱到一半,电路出故障,麦克风失声,她硬是提高一个八度,嘹亮的歌声响彻首都的秋空。移民来美国,每逢中学组织文艺表演,她的歌声是亮点之一,很让父母骄傲了一阵子。

进入选择大学,选择专业的关键时刻,她告诉父母,她想学声乐。章父两眼冒火星,问,搞半天,你当真了?她说,这是我的兴趣我的特长,为什么不?音乐老师说我不是一般的有天赋。章父骂那位中学老师,什么东西!害人不能这么害法呀。

临近她大学毕业,父母做出重大决定:卖掉洗衣店,放弃绿卡,回北京老家。他们保留了家里的房子,父亲利用老关系,又在创业方面浮想联翩。对父母的离开,她难免失落。同时,觉得卸掉了一个大的心理负担。她每次回北加州,见不得父亲三天两头的白眼,吵过几架。母亲从中调解,说读大学花那么多钱,你爸脾气大,又被洗衣店的事闹心,你多谅解。

毕业后,她在东部留守两年,一直找不着对口工作,梦想中的百老汇比火星还遥远。她转到南加州试运气,娱乐圈那么大,总该有她的一份小天地。母亲给她账号打了 三万五千美金,说尽管花,花完了就完了,后面全靠自己。她十分羞愧,钱的数目不小,父母得来不易,真切感到她人生似乎走错了一大步,后果非常严重。

到了洛杉矶,她通过同学校友,上窜下跳,数得着有报偿的艺术工作,一共给她带来350块的收入。一次,她从洛杉矶以北波班克的一家电视台播音室出来,录完一段为车行广告配的小合唱,两位萍水相逢的男女已经黏在一起,一上面包车就当众亲热。她分到75块。早上九点钟录到下午四点,一个头发染黄,戴一副廉价淡黄色镜框的小导演一直摇头,一百个不满意,一百次重来。

经介绍,她给一位钢琴老师帮忙。老师除了在家教琴,为几所教会训练唱诗班,需要加强声部的时候,从社会上招闲散的专业人员。章静宁唱了几次,领到的报酬微薄。第二次,钢琴老师请她帮忙接送一下她的小儿子,她二话不说。没想到,老师接连要她接送,只字不提报酬,她觉得实在过分,第五次托辞推掉。不出所料,她的零时工作告一段落。

她硬下心,到一家美式快餐店应征。试工那天,她手忙脚乱,摔碎了两只盘子,倒错了三次饮料,被胖胖的女经理训斥了五次。即便如此,经理表示欢迎她加盟,因为实在缺人手。她回到空调又罢工的公寓,懒得开灯,心里的黑过屋内的黑。妈妈给的三万五千,剩下两万出头,快餐店她不适合。下面,她该怎么办?

两老请她回家探亲,她正好处在尴尬时期,欣然前往,没料想亲耳聆听到老妈的通牒。

回到美国,她的时差反应强烈。头天勉强睡到几小时,第二天开始,失眠反复折腾人。她试过各种自我催眠术,没一种管用。

她穿上衣服,干脆在小小的房间健一健身。大学她修过体型课,一直没断过健身,最喜欢的是Barre  (芭乐) 舞,初时练得肌肉颤抖,经过一段时间,练出平腹翘臀,腿线条流畅,脚尖轻松挺立十好几秒钟。 妈妈说她后面像美国人,在中国不一定吃香。

为省钱,健身房她不再缴费,换成在家练。这时,她放起轻柔的音乐,拿椅子当把杆热身,然后躺在瑜伽垫子上踢腿跳跃,出好几身汗。躺在垫子上,她闭目养神,身子仿佛在薄雾中飘舞。脑海里的念头如过江之鲫,妈妈的通牒来回穿插。烦!

洗好澡,她下楼,准备到7-11 便利店买几样吃的,对付着熬一夜。走几步,发现马路对过有一家小酒吧,门前灯是蓝色的,光线微弱却不失召唤力。她住这儿已有几个月,没注意到那家酒吧。她一天到晚六神无主,哪有心境泡吧?

        酒吧门面小,一座吧台,两排桌椅,桌子只够两人对坐。看来,这是服务情侣的酒吧。她站在门口,有些犹豫。酒保高喊一句,进来吧,美丽的姑娘。

在中国,女的都被称作美女。美国男人爱恭维会恭维,自有限度。她脚步生风,稳稳地坐在吧台前,把单肩包横放在膝上。没等她张口,身边一位男子用带磁性的声音对酒保说,汤尼,这位女士的酒钱记在我帐下。

章静宁细加打量。中年白人,硕大的脑袋仅剩一半头发,眼睛凸出。磁性的声音从来都是她喜欢的一种。面对这位的尊容,好感起不来。她说,谢谢你,我自己付账。

酒保汤尼不以为然,眼睛望着那位先生,说,请这位女士喝什么呢?

先生对她说,你随便点。

她点了“血红玛丽”,极不情愿地啄了一口,仿佛酒是那位先生的身体延伸。

全世界酒吧的灯从来跟明亮无关,只为制造暧昧,助长无畏。灯光下,那位先生看不出她不耐的脸色,即便看出,他选择无视。他小小破费,执意跟章静宁套近乎。她感觉到某种被挟持,不忘平衡自己,总比在床上硬挺强。

那位先生自称律师,经常出差,满世界跑,俨然大牌。她现在住的地方属于安全地带,标准中产社区,难得招引高等的人。如果律师没吹牛,此处是他出差的一站。

他没喝高,说话变得放肆。他暗示,他住的旅馆就在附近,等下不妨跟他一块儿上去坐坐,他给她熬客户送的咖啡,正宗哥伦比亚咖啡,只给配喝的人喝。她说明天上班,喝完一杯要走人。他说良宵甚好,辜负等于犯罪。

老妈劝她找对象,年龄不是缺点,带这位呈现给老妈,应该属不三不四之列,老妈会吓得“哎哟哎哟”吧?她心生一念:不如捉弄捉弄他?

她问起他的星座。他哼哈一气,报出巨蟹座。她摇头,说,我水瓶座,跟你非常不合,小则伤和气,大则…… 她搜肠刮肚地想,他不无厌恶地说,我才不信这些垃圾。

他倒过来问,你的星座跟什么配?

她报了双子与射手。他说,对不起,刚才记错了,我实际是双子座,和你最和谐。

她气恼,蹦出一句,你的星座跟我的猫不配,严重不配。免费旁听大半场的汤尼阴阳怪气地傻笑,笑出她的怒气。她站起来,硬邦邦地说,谢谢你的慷慨,我走了。

她没养过猫。猫有没有星座?听人说,好像有。她背负着身后两个男人不友好的目光,非常不满意自己的应对,该死的时差,智力降到冰点,平时我两句话收拾你。你算哪根葱?世界上要钱有钱,要貌有貌的男人,多过海边的沙粒,我通通一脚踩过去,哪有你的份?

她跨进7-11 便利店。店里灯火通明,柜台前排了四五个人,穿绿色制服带红领的南亚裔收银员一脸严肃。她挑选了一小袋面包和两罐低糖饮料,加入到队列。轮到她结账,后头一人说,女士,我可以为你付款吗?

一位英俊的黑人小伙冲她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她问,为什么?你赢了乐透彩票?

他说,我看起来像中奖人吗?

收银员笑了,牙齿比黑人小伙的还白。

她说,不,不用。

走出店门,她得想一会儿才确定自己的公寓在哪个方位。

为她个人的事,老妈过虑了。章静宁从中学开始行情不断,表示对她有兴趣的可远不止今晚偶遇的两位男人。以她目前的处境,她无意跟谁确定男女关系。嫁人?会在啥时候?地平线以外的某个点吧。

读音乐学院时,她真心爱过一个学舞蹈的男生,拉丁后裔,比她小三岁。他们在排练歌舞剧《西城故事》相识。一次排练过后,他们不等卸妆就滚到床上。两人被亲得满颊口红。前戏做足,气喘吁吁,他的临门一炮愣是射不出来。他哭出声,她内心非常失望,反过来安慰他。哭泣中,他透露,他更喜欢同性。

两个月过去,她捞到一次演唱机会。洛杉矶中南区的一支黑人乐队录制磁带,她参加和声,收获两百美金,心情无比糟糕。两位乐手为某件事大打出手,一个肿眼睛,一个肿嘴唇,排练中断了好几天。

她的职业前景,依然如旧,一片不光明。

那天,她低头进公寓大楼的门,跟一位出来的女性差点撞个满怀。两人彼此道歉不已。见那人一身健身打扮,章静宁问,这么晚,出去锻炼?那人说,对呀。附近开了一家24小时的健身馆,全国连锁,走十分钟能到。有空你也去去,第一个月只收一块钱。

第二天,章静宁走访那家健身馆。

她被允许先参观一下。健身馆面积很大,几十排健身设备齐全,往里走,左角是游泳池,附设桑拿屋和蒸汽屋。三间宽敞的健身房,里面正开课,热闹得很。

她决定先试一个月。签文件时,她对长得像大学生的服务生说,还在读书吗?服务生说,是,我只能打半工,不能挑时段。她笑笑,表示同情。服务生说,我希望当健身教练,时段好,报酬高。章静宁鼓励他,不妨试试呀。服务生说,目前达不到要求。健身馆缺教练,不止一两个,还在招。

章静宁眼睛一亮,问,应征找谁?

服务生举手指指,喏,经理办公室在那儿。

经理是个黑人小伙,胸大肌把T恤撑得要爆。她问有没有学位或专业课程要求,经理说没有,但必须考取相关证书。她问哪里可以考?他热心告知,鼓励道,你的体型很好,声音好听,授课会很受客户欢迎。

健身教练的工作不错,以前怎么没想到过呢?她犯了一个活在自己小小世界的错误,歌唱之外,别有洞天哪。

目标确定,动力自来。她化一小段时间,花一小笔钱,顺利拿下几项证书。携着证书,参加南加区域公司的面试,顺利过关。她接了两门课,一门是芭乐,一门是尊巴,分别在三家不同的馆授课,时段最早在早上九点,最晚在晚上八点。

听到她找着工作,老妈高兴得很,疑虑是,干得长吗?薪水够吗?完全放弃专业是不是可惜?章静宁说,先干着吧。告诉你,芭乐舞练好了,我可以自己开馆。我研究过,这个项目收费最高,明星和模特儿的必修课。我给公司的标语想好了:她们的今天,你们的明天。听起来振奋吧?

老妈就一句,那敢情好。

上课的第一天,她早早起床,先蹦腾一番,出出浅汗。她编了个辫子,挑了最喜欢的桃红运动背心,挎上运动包,飞一般下楼。进了健身馆,她用手机拍下排课表,上面印有她作为教练的的大名,准备晚上发给老妈。

初次授课,她有几分紧张。她简单介绍自己,声音微微发抖。一位中年学员说,请放松,我们一起来。她感激地点头。次时,隔壁间传出“USA,USA,USA”的狂呼,固定登山车教练喊出的打气口号。章静宁眼睛一转,脑袋一甩,振臂一喊:女士们,我们动起来!

她的中气足,随之而起的音乐似乎盖它不住。学员们精神为之一振,热辣辣地动起来。她经验不足,靠自己良好的乐感和身体的动感弥补。四十五分钟过去,学员们一个个满头大汗,年纪大的几个嘴里哎哟哎哟叫唤,面带笑容,满意地拉门出去。

第二天,来了一位新学员,三十来岁的白人男性,个头修长,蓄唇胡。他站在最后排,热身时,身子摇摇晃晃,长腿一踢,左右妇人忙着躲闪。他是唯一的男性,章静宁不能不注意他,见他制造小紊乱,强忍住不笑。

时间一到,她奋力一吼:女士们,男士 (省略了“们”字),我们动起来!

临近课尾,她发出通知:我还在另外两家健身馆带课,地点和时间是……

这是前辈给她支的一招,借以建立更加密切的师生纽带,保证生源不断。

散场时,男人不急着走,帮忙整理场地。学员们都自觉,几乎不留杂物。章静宁说不用,他说应该。站在身边,他的个子显得更高。与那个舞蹈学生分手后,她注意观察男性的眼睛。舞蹈学生的眼睛趟水,她避免再与眼睛趟水的男人深交往。眼前的男人,蓝色的眼睛没有淌水,明亮带男孩气。

收拾完,章静宁再次感谢他。他伸出手,说,我叫赛蒙。非常喜欢你的课。

她眼前浮现出他热身时身体的摇晃,以老师的口吻说,你学得不错,步伐乱了些,平时多练习单腿站立。

他用手臂擦汗,长吁一口气,说,我太累了。

她关切地问,你不经常锻炼吗?

他说,不。我很忙,抽不出时间。今天感觉很好,你授课的三个场所,我安排得过来,我都跟,只要你还是教练。

章静宁嫣然一笑,转身要走。赛蒙帮她推开门,说,明天同个时间见?

她回答,同个时间。

果然,他基本上场场跟随,散场留下来帮忙收拾。他脚步渐稳,身体不再摇晃。作为唯一的男性,其他女性学员不当他是怪人一个,喜欢跟他搭讪。章静宁发觉,有他参与,现场更有活力,她自己发挥得更好。

一次,他尾随着她出门,指指天空,感概道,加州,加州,美妙无比的天气!

她抬起头随便一望,说,不坏吧。

他自顾自地说,比不坏好太多。加州人被好天气宠坏了,认为理所当然。在我们蒙大拿,这种天气,每家人会把躺椅搬出来,对着日头躺一天。

她的兴趣被引出来,问,你是蒙大拿人?

他说,是,确切地说,米苏拉。

她一脸迷茫。

他不在意地说,我理解,没人知道米苏拉在哪里。

她宽慰他,说,我知道,在蒙大拿州。哦,蒙大拿又在哪里?

他眯起眼睛,嘴唇蠕动,说不出一个字。

她解释道,我的地理知识非常欠缺,开车的方位感非常差。

他激动地介绍开来,蒙大拿靠近加拿大,面积大,人口少。天苍苍,野茫茫,牛羊比人多。当地人热情豪爽,是美国排列第四幸福的人群。

她问,你搬到加州上班?

他说,不是,来这里培训。我是森林工程师,有个技术升级的项目,公司派我来,要待两个月。培训比较松散,空出的时间多,来健身馆原来是想打发时间。没想到遇见你,我庆幸做了这个决定。

她伸出手,说,欢迎,希望你充分享受加州的阳光。

他紧握她的手,说,每一天都享受。哦,我要告诉你,你的声音好听,非常悦耳。

他不松手,章静宁微微用力抽出。他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在蒙大拿,在米苏拉,不是每天都能遇见你这样美妙的教练,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

她沉稳地说,没关系。那,我们明天见?

他说,当然。

他甩开长腿,迈开大步,几下就走出她的视野。赛蒙长相英俊,一双大手握起来让人生痛。他说蒙大拿人是美国第四幸福的人群,他属于其中一个吧。加州排第几?恐怕排不到前四十。为什么?阳光还不够充足吗?

第二天,他准点到,认真练习。他专注地望着她,眼睛多出几丝热度。下课后,他照例帮助收拾。他提出请她出去吃饭。她说不,她带了饭盒,自己做的,健康但乏味的食物。他说,喝咖啡行吗?从这里出去,穿过马路,比萨店的隔壁就是星巴克,怎么样?

她想想,说,好吧。

他们约好半小时后在星巴克碰头。

在星巴克,章静宁提出各付各的,赛蒙说,不用,我刷公司的信用卡,请你出来,我不想为公司省钱。

既然一起出来喝咖啡,既然两人面对面坐着,话题自然跳出锻炼和天气。章静宁说自己学声乐,东岸西岸找个遍,对口工作不好找,来健身馆当教练,不算长远之计。

赛蒙说,难怪你的声音那么好听。

章静宁苦涩地抿抿唇。

他说,学声乐的人太多吗?

她说,是。走到哪儿都是我的竞争者。

他说,说得太对了。别人以为森林工程是个稀罕行业,能有多少人?请他参加我们的年会,才叫人山人海。但是,出了西部的几个州,森林工程师难找工作,比如,加州的需求很少。

她说,蒙大拿挺好。

他同意道,不能再好。公司给我开十万年薪,我一个人用不完。

章静宁应付着点头,说,挺好,挺好。

他认真地问,只有东岸和西岸需要音乐吗?

她眼睛转转,纠正他说,东岸和西岸不那么需要音乐。

他说,对不起,我没有表达清楚我的意思。我想说,为什么不考虑别的地方,比如,蒙大拿?

他的眼睛变得热辣辣。

她不直接回答,问,去你住的米苏拉怎么走?

他说,没有直达机,最快经西雅图或者凤凰城转机,五个多小时,慢的要转两次,十来个小时。

她说,哦,跟我回北京的时间差不多。

他坐直身子,问,你是中国北京人?

她点头,说,我的出生地。去过中国吗?

他频频点头,说,去过香港,去过广州,去过北京,北京的印象最深,非常堂皇非常美丽的城市,人非常非常多。米苏拉的人口刚过七万,蒙大拿第二大城市,放在北京,那是一个什么概念?

她想了想,说,嗯,几个街区,半条小街。

他喝一口咖啡,搓了搓手,抹一把下巴,说,北京的人跟蒙大拿天空的星星数量差不多差不多密。真希望你访问蒙大拿,碰上好天气,能见度高,满天星头,一望无际的星海,夜空中,一个亮点就是一颗星。

她为之心动。繁星之下练嗓子,何等脱俗的境界?她不经意地甩甩头,心想,星星再多,见不着人,歌声唱给谁听?

他乘势介绍蒙大拿的气候,风光,各种户外活动,一度白天不设车速,说得眉飞色舞,为自己的家乡深感自豪。

她说,我最大的愿望还是唱歌,蒙大拿恐怕没有舞台。

赛蒙说,别小看我们。我们人口少,有自己的剧院,有自己的舞蹈团,你去,保证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再说,还能干别的,去了才知道。

是吗?她不敢相信。

他说,我想再去北京。

她说,值得去,一次是看不够的。

他凝视她,慢条斯理地说,那……那我可以要求你跟我一起去吗?

他的眼睛更加热辣辣。

赛蒙人长得帅,当森林工程师,年薪十万,蒙大拿的消费水平低,十万足以养活一大家子人吧。他笑得真诚,作风老派,追女孩像东方人一般含蓄。讲话慢条斯理,许是蒙大拿人的特征?那儿地广人稀,着什么急?

妈妈见到,会同意吗?白人,帅帅的白人,符合老妈“三要”的第二选吗?不,她自己不考虑。蒙大拿,一年才十二个月,七个月的冰雪,三个月的夏天,两个月的不春不秋!

她说,好,下次一起去。

此后,他坚持来健身,坚持帮她收拾。再请她出去坐一坐,她每回都婉拒。他的失望反映在失去光彩的眼睛中,反映在他愈加笨拙的腿脚动作中,直到他不再出现。她心里惆怅了一阵。

父母的一位朋友,原来彼此关系不错,不声不响间,发了,变得牛气,转住南加州,两家渐渐疏远。章静宁来南加州礼貌性地拜访过一次,约好保持联系。这会儿,他们两口子挑战环球游轮,海上漂一个半月,回大陆逍遥一个半月,请她照看一下他们的房子。他们家地处高尚区,悬在半山腰,改建过,豪气了得。那次去吃饭,她印象很深,心想,这辈子恐怕住不上这个档次的房子。

帮人看房子,似乎掉分。五星级环境,节省整整三个月房租,诱惑之大,她无法抗拒。赶上她自己的公寓处在要不要续约期,她应承下来,公寓那边先不续。为此,她必须多开将近20分钟的车,小小的不方便。

住了几天,她发觉,她的二手丰田车档次太低太旧,生生拖垮了整个街区的优良品质。她没机会跟哪个邻居打照面,周边一片静悄悄。不知怎么的,每次从车库进出,她认定,好多双眼睛盯着她的车,几只嘴巴发出愤懑的哼哼。

一个周六,她出来取邮件。这家人的邮件特多,来自方方面面五湖四海,女主人给她开过一个单子,上列十来个地址,一旦收到其中邮件,务必及时通知他们。他们的房子大,操心多,出个门就是彻底放不开。

她手拿邮件,粗略扫一遍,耳边传来招呼声。两个年轻男性,西装革履,笑容满面,稳稳地向她走来。她第一反应是教会派出的福音传播者,但他们手里没有携宣传资料。

年长的那位个头瘦高,头发剪成非洲饶舌歌手范儿,眼睛特有神。他伸出手,说,你好,非常高兴见到你。

她没有伸手。

他自我介绍,我叫杰伊,他是我的伙伴,吉姆。我们是房地产经纪,我们公司叫黄金地带。

吉姆微笑着,点头着。

她退后一步,问,你们找我有事吗?

杰伊说,当然当然。简单地说,我想知道,你家的房子准备卖吗?

她觉得好笑,想说这不是我家,转念,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个?

见她不回答,杰伊解释说,你可能不理解,网络时代买卖房子,怎么还有经纪挨门挨户揽生意?你给我两分钟,就两分钟,我给你介绍我们公司行之有效的销售风格。

她不想听,说,抱歉,房子不卖,我要进屋了。

杰伊显得被惊吓,身子往后一拉,笑意不丢,说,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地段,你不想听一听,那些很有实力的买家愿意出什么价吗?

她摇头。

吉姆插进来,说,我们手头已经有下决心搬进来的客户,这片地方只要有人卖,他们愿意成交。

吉姆戴一副黑框眼镜,面相敦厚。她说,我说不卖,是我不能卖。

杰伊追问,你父母在不在?

她不想玩下去,简短一句,这不是我的家,我是客人,屋主不在。

杰伊眼睛眨巴着。吉姆说,不好意思,打搅了。

他们两人转身离开,走了几步,杰伊疾步过来,说,房子不卖没关系,不过,我必须告诉你,你的声音非常好听。

又碰上人夸这个,章静宁只好表示感谢。

杰伊说,给我一分钟,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她说,可以。

你是做哪行的?

我……嗯……健身教练。

瑜伽教练?

不是。

中国人?能讲中文?

是的

他招呼吉姆回来,跟他耳语几番。他问章静宁,想不想换个工作?

她的好奇心被激发出来,问,哪方面的工作?

他说,我们公司急需一位做网络市场推广的员工,需要声音亲切甜美,面对镜头从容镇定。我们的高端客户里很多亚洲人,中国人排第一,你可以为我们出很大的力。

她心里一动,嘴巴说,我从来没做过网络市场。

杰伊说,等等,等等。你提醒了我。

他摸出手机,说,请你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我打给你。

她的手机在裤子口袋里,她不由自主地摸了一把,问,为什么?

他说,听一个人的声音,面对面听和通过电声听,效果不一定一致。我不怀疑你的美妙声音,我们通个手机,我确认一下,行吗?

杰伊长得挺帅,健硕的体格,初看是美国白人,皮肤细腻,眼睛和鼻子像东方人,棱角不那么明显。难道他是混血?

她摸出手机,报了号码。他打过来。他们隔两英尺站着,煞有介事地讲了几段话。吉姆微笑着,点头着。

杰伊收了手机,说,允许我用最不夸张的语言说,你的声音,就是我们公司一直在寻找的声音。我不是老板,但我敢保证,老板一定会喜欢。怎么样,要不要到我们公司上班?

吉姆适时补充道,他不是老板,但老板非常器重他。话毕,他掏出两人的名片,恭敬地递给她。

一下问要不要卖房子,一下问要不要换工作,令她晕眩,算是哪出戏?不会是坏事吧?她尽量平静地问,如果我愿意加入,公司能给我什么待遇?

杰伊说,具体等面试的时候再定。我保证,一定高过你现在的薪酬,对了,我们给正式员工办健身卡,你有机会重回健身房,换一个角色。

回头她登录那家公司的网站,发现它专精高端房地产。杰伊和吉姆的照片摆在杰出经纪群芳谱中,杰伊还荣登加州顶级经纪之列。

星期一,她给健身馆请事假,上房地产经纪公司应征,获得管理层的一片好评,几个头头互相交换眼色,好像他们捡到了一件宝物。她的新头衔听起来唬人:数码行销专员,参与制作多媒体宣传。她将领到固定薪水,按月算,是健身教练的两倍。

晚上回到半山腰的房子,她把能打开的灯全部点亮,站在显得空旷的娱乐室,高歌一曲《蝴蝶夫人》的咏叹调,一遍又一遍,从这个房间唱到下一间房间,然后微微喘气地向老妈报喜。老妈说,听起来靠谱。我说,丫头,你为什么不把工资再往高里要?

公司的触角分布南加诸县,外出拍宣传片,半天消耗在路上的事儿时常发生。高速公路边间或能看到那家连锁健身公司的巨大招牌,她默默地对招牌致意。那里,自己曾经流过多少汗水!

她录制的视频,中文英文解说不必说,居然包括阿拉伯文和印地文。公司客户中,来自中东和印度的人数量不少。她学声乐,尝试过多种文字演唱,听力好,语言吸收能力比一般人强数倍,原文意思不一定懂,模仿出来几可乱真。

杰伊是大忙人,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一次碰面,他问她感觉怎么样,需不需要帮忙,她说感觉不错,感谢他的引荐。他说她欠他一顿饭,时刻等她开口请,她说中午怎么样?他说他忙,改下次,到时他要穿西装系领结,隆重登场。

摄像搭档得知她是杰伊引荐的人,羡慕地说,杰伊是天生的销售高手,大老板眼里的红人,一张利嘴,能把墓地卖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想起那天找她卖房子,他那么认真那么热情,确实颇具感染力,她不禁笑了。

摄像说,就我所知,他帮公司招了好几个员工,都是头次见面就拉人。他大学一毕业就投入经纪行业,不到十年,至少卖了几百栋房子,早就是百万富翁。

她说,惊人哪。

他神往地说,换作我,三十五岁拜拜退休。

那么早?不会太无聊吗?

不会。周游世界之余,想一想在每个角落赚更多的钱。

太美了!被你一搅和,我们的工作效率今天成问题。我们干到什么时候能退休?

不好说,一辈子奔波辛苦吧。

再次见到杰伊,是公司搞一场公关活动,请了好些人。她忙前忙后,累得直想甩掉高跟鞋,席地而坐,好好歇歇。一直没机会讲到话的杰伊冒出来,递给她一杯水,说,累坏了吧?

她感激地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他说,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她缓过劲,说,行,该我请你。

他说,好,我接受。你定地点,我开车接你。

她中意一家法国餐馆。她注意到这家餐馆有些日子,几次想尝尝它的口味。她想,一个人吃太难看,等一个合适的日子,跟一个合适的男性来比较好。杰伊提起吃饭,头一家涌上心头的就是它。

正逢周日,餐馆的生意显清淡,里间坐了一桌,外间空无一人,每张餐桌倒是燃着蜡烛。他们选择外间,她略带抱歉地说,生意淡,但愿菜够得上水准。他谅解地说,周日嘛。这座城市不够大,法式菜不一定红火。

招待是女性,三十来岁,一身白制服,斜带着红色圆帽。她注视杰伊的时间过长,对章静宁带几分敷衍。杰伊拿起长长的菜单,对章静宁说,我对吃有点心得,我来点可以吗?

他点起来,英文法文混着讲,习惯性地问招待,可以吗?招待只有点头的份。

章静宁甘愿超然,只是对酒菜的价钱略有担心。她调正心态,再贵能贵到哪里去?

酒先上,口感极好,随后端上来的菜差强人意。酒菜搭配不佳,他们聊得开心。他们聊公司,聊他的从业经历。她得知他是中美混血,去过好多次大陆,能讲几句简单中文,对国人的待客之道叹服不已。她与他分享刚到南加州忙于生计的窘态,讲到为省房租才给人看房子。

杰伊透露,他对她发出加入公司邀请,跟她的居住环境有一定关系,即使她不是屋主。他承认自己是凡人,若是她从一间陋室走出,他不一定对她那么有兴趣。他有所指地说,他在合适的地点遇到合适的人。

中间他离席一次,她猜,他会不会过去付账单?她请客,做好付账的准备。她脱不掉中国女孩的本性,如果他付,她会比较高兴。

杰伊回来后坐定,含笑地注视她,然后端起酒杯。她跟他碰杯,体内涌动热流。她了解那股热流的涵义。是欲望,对某种美好男性身体和气味的欲望。这个男性正坐在对面,咫尺之间。

招待送来甜点,没有送账单。她不落俗套,嗔怪道,怎么你付钱?说好我请客的。他冲她一笑,说,小事情。

他送她回家。她重新找了公寓,离公司不到十分钟车程,月租差不多耗掉她一半的薪水。给人看豪宅一下拉高了她的品味,简陋的斗室她决计不回。

她下车,作势关车门,他眼睛放光,问,可以上去坐坐吗?

她犹豫片刻,说,我的房间比较乱,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进了她的房间,她打开灯,手脚稍显粗拙,他对她张开双手,她投入他的怀抱。激情中,她内心小有挣扎,是不是太快,是不是太容易就范?杰伊是一个各方面条件优越的男人,一旦认真,她将面临诸多竞争对手。

这,不过是几闪念,激情足以淹没一切,在一个月色溶溶的晚上。

下面的约会,一星期一两次,皆以做爱结束,从不过夜。双方都避免确定男女朋友关系。她心里希望如此,希望能给老妈报告一个好消息。老妈不可能不喜欢杰伊。

办公室相遇,他们维持职业性互动。然而,章静宁嗅出办公室空气里的某种异常,她以为来自同性的几个单身同事,她们可能从肢体语言中读到内容,对她的好运很不服气?

杰伊的人缘真好哇,人到哪里哪里是笑脸和笑声,未婚的年轻女性不说,那些已婚有孩子的中年女性不掩饰对他的好感。章静宁觉得,是不是以某种方式,向公司宣布一下,杰伊属于她,至少目前,某些女同事离杰伊远一点?她向杰伊婉转提过,杰伊 “哈” 地一笑,说,不管用,她们一直就这样,下班后,她们保准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美国国庆节将至,杰伊邀请她去他家共庆。杰伊的父母每年在家举办派对,酒足饭饱之后,众人在后院观赏山下公园释放的烟火。章静宁欣然接受。为这个时刻,她耐心等待,耐心获得回报。杰伊的邀请等于正式将她呈现给他父母,确定她的女朋友身份。

该给老妈汇报。通过微信,她先发了几张杰伊的照片。老妈立刻回复,问那是谁?她说是同事,两人在约会。过了好一会儿,老妈拨通微信通话,先夸杰伊长得好,再问他的出身,他的收入,就差没问他的三围。她一一作答,不无得意。老妈说,条件这么好,怎么年过三十还单着?

她语塞片刻,然后解释,年过三十单着的人多呢。现在,很多条件好的男人晚结婚,甚至不结婚。

老妈说,反正,我觉得不那么简单。当妈的,我多说一句,多一个心眼不会错。

她感到胸闷,不太耐烦地说,知道知道,你们传给我的心眼还嫌不够多?

老妈语气转软,说,这么好的小伙子,看上我丫头,老妈真心为你高兴。提一个小要求,你们定下来之后,带他来北京,我们见见面,我们不知要高兴成啥样呢。

国庆节下午,她自己开车到他家。他家的房子属地中海式风格,依地势蜿蜒而立。他父亲,北欧人血统,个子很高。他母亲来自大陆广东,个头比丈夫整整矮一个脑袋。他母亲抓住她的手,久不肯放,连说好好好。章静宁拿出葡萄酒,同时客气地表示,我可以帮什么忙吗?他妈说,不用不用,现在请客,只要杰伊在家,他全包,不让我插手。

杰伊会做饭,算是一件新闻。对了,第一次相约吃法国餐,他不是自诩对食物略有心得吗?他母亲那么自豪,手艺一定不错。

傍边一个阿姨模样的人说,杰伊这孩子,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哪个女孩嫁给他真是运气。

后院坐满了客人。杰伊引她跟各位认识。他介绍她是同事,有人不买账,说,为什么不是女朋友?他望了望章静宁,怂了怂眉,说,对呀,我的女朋友。

章静宁不由得暗喜,大有尘埃落定之感。

客人分三拨,各六七人,一拨是他父母教会的朋友,白人居多。一拨是他妈妈的华人朋友,讲广东话的居多。一拨是杰伊的朋友,包括两对男女,两个很帅气的单身男。她留心观察,除她之外,没有一个是他们公司的同事。

章静宁跟随杰伊进了厨房,宽敞的台子上摆满食物。杰伊套上围裙,对她说,你先出去喝几杯,跟人社交社交,我再配几样菜,待会儿出去陪你。她说,不,我先看看,你到底做饭多厉害。

杰伊动手配菜,一边现场解说:什么食材,来自哪里,他准备怎么做,适合配什么酒。今天,他主打意大利菜。她素来喜欢意大利菜,经他生动一说,食指大动,巴不得快快开吃。她问,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他说,小学,帮我妈择菜开始。大学二年级,我跟几个同学住公寓,有个东岸来的同学,意大利裔,特会做,特乐意做,那两年,我们几个很少出去吃饭,胃口被他宠坏了。

她想起那位阿姨夸赞他的话,说,做你的老婆真幸运。

一直埋头忙活的杰伊抬起头,眨眨眼,说,可不是。

章静宁带着某种满足走进后院,汇入客人之中。他父亲给她看手机内存的照片,记录最近一次大陆行。老人幽默热枕,对中国的好感并不高,尤其恐惧马路上人车搅在一起的混乱。他母亲一直关照各个客人,但她觉得,他妈妈始终在留意她的动静。

杰伊的厨艺高超,客人吃得啧啧称赞。九点钟一到,山下公园响起炮声,几串礼花直冲云霄,爆破出缤纷的图案。她和杰伊紧挨着坐,杰伊握住她的手,时不时搔她的掌心。过了几分钟,他说厨房还有点事,他得收拾一下。

烟花燃放即将进入高潮式尾声,章静宁觉得口渴,赶紧进屋,轻手轻脚地到临时的饮料间找喝的。经过厨房,只见杰伊在那儿,身边站了一位跟他差不多个头的金发男人。左耳佩耳环。那个男人的手搭在杰伊肩上,杰伊说了一句什么,那个男人的手顺势滑下,滑到杰伊的臀部,实实地捏了几把。杰伊没作推挡。

章静宁如入梦中,无法快速消化眼前的画面。

她回到后院。烟花结束后,她本被要求献歌,她准备好了几首。现在,她推说喝东西不慎,嗓子不在状态,唱不出来,众人纷纷表示惋惜。

杰伊送她上车,问她是不是一切Ok? 她说,当然。

此后,她迅速拉开与杰伊的距离。他难以接受她的态度变化,使出顶级经纪人的招数,想套出她的真实想法。她几度动摇。如果那纯属一个巧合,一个同性朋友间的亲昵,不多不少呢?

不,画面骗不了人。杰伊深受女性欢迎够让她情绪不安,男人对他具别样兴趣,他受之坦然。出众的杰伊,属于更为广大的人群,男女不分,不可能单单属于她。她自知,她没有那么大的魅力。老妈的眼睛毒哇!

杰伊的世界,不是她想深入的世界。

父母的那个朋友,对她照看豪宅,样样事情处理得有条不紊好感连连,请她吃过几次饭,并以叔叔阿姨的长辈身份,过问她的工作和生活。

周末,他们请她到西好莱坞的一家热门餐馆吃饭。他们两口子变成美食家,吃遍大洛杉矶的各式餐馆,隔三差五找人同享。这家餐馆开在顶楼,延伸到露台。他们订的位子在露天,西面是高楼,黄昏降临,高楼的霓虹灯交相辉映。微风拂面下,本该令人心情愉悦。章静宁情绪低落,想推掉饭局,架不住阿姨一再邀请,草草花个妆赴约。

眼前场景,更适合热恋的年轻男女。假如她没跟杰伊分手,假如他们俩坐在这儿,假如……该是怎样的心情?!

叔叔跟招待商量菜式和相配的葡萄酒,招待属大叔级,英文带欧洲口音,一口一个“exactly”。阿姨心细,小声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她说没有,最近工作不太顺心,该好好休整。

叔叔貌似忙,另一只耳朵收录到两个女人的对话。待他点过酒菜,关切地问章静宁,工作怎么不顺心?老板的问题还是薪水的问题?章静宁想了想,说,两样都有吧。阿姨说,不顺心的话,想办法换一个?她点点头,说,想是想,好工作不是等着我随便换的。

叔叔扬起右手食指,说,等一等,我有个关系,帮你打听一下。

他摸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他跟对方似乎很熟,几句哈哈过后,问,我有个好朋友,不,好朋友的女儿,正给房地产公司打工,辛苦得很。对对,工作环境跟薪水不太理想。你给她想想办法?什么?瞧你问的,好朋友就是好朋友。好到什么程度?听好了:你还在摇床上练踢腿,我跟她爸已经在北京胡同偷偷拔人家自行车的气门芯。对,铁着呢。她本人?当然大学毕业,名牌,东部的,专业是……

他捂住手机,问章静宁,跟叔叔再说一次,你大学学什么专业?

章静宁答道,声乐。

他传话过去说,声乐。我知道,你们公司高科技,没有对口工作。她不是去你那儿唱歌的。中文?棒着呢,初中才移民。好好,你等一下。

他把手机递给章静宁,说,大老板要跟你亲口讲。

大老板自我介绍,我姓骆,骆宾王的骆,英文叫本杰明,叫我本杰明吧。

他问了她的基本情况,认为她在高端房地产公司工作的经历很有用。他说给他一点时间考虑一下,明天给她答复行不行?

听声音,本杰明四十岁以上,中文带南方口音,语速较慢,声音柔和。她的第一印象不错。原是不太情愿出来吃饭,酒菜尚未上桌,一个新的工作机会似乎在向她招手,看来每一个饭局都不能轻易推掉。

叔叔介绍说,骆老板是无锡人,杜克大学博士,学材料工程,改做IT,公司请了上百号人,最近扩大开发团队,攻克辨识技术,等着上市。

阿姨补充道,无锡出才子和大老板。本杰明无论是读书还是做生意,样样行,很有素质。

酒菜陆续上桌。叔叔是行家,点的酒和每一道菜都是精品,对章静宁来说,很久没有品尝过如此美食,加上心情大大好转,每一呷每一口变得余味绵长。上一个工作得来,好像是巧合,这次机会,又像是巧合,属于戏剧性发展,跟她唱过的几部歌剧一样,现实世界同样奇妙。

第二天,本杰明公司的人力资源经理给她来电话,说本杰明本人缺行政秘书,如果她感兴趣,先发个简历给她,再于某日某时去公司,先笔试,后面试。咋听秘书二字,她提不起兴趣,不外乎打字打电话复印文件安排行程,等等,乏味又缺乏挑战性,比不上手头的工作。除非待遇好到无法拒绝。

当秘书,待遇能好到无法拒绝?笔试?考打字速度?去不去呢?叔叔好心牵线,本杰明给人感觉不错,还是去吧。

她请一天事假,从西洛杉矶开到东洛杉矶,将近一个小时。本杰明的公司位于安大略的一个大工业园区,方圆几英里都是新盖的写字楼,二三层居多,玻璃钢墙体以翠绿色为主。她喜欢这一派新鲜与活力,不过,听说此地几年前遍地牛羊,不知道是不是还能闻到动物的气味?

他的公司有三层楼,黑色大字跳跃式地勾出公司的名号,颇具现代感。她下了车,深吸一口气,生怕吸入她不想吸的气味,还好没有,感觉空气比西头清新。

接待她的是那位通过话的经理,四十多岁的女性,精瘦,西装裙服和发型整齐干净。经理先安排她进行一小时的笔试,网上做,标准考试类的选择题,测试一个人处在不同工作挑战中所展示的个性与应变能力。分数马上出来,她顺利通过。

经理把她领进接待室,核对了她的学经历,问了她目前的待遇,然后,经理介绍公司的业务,发展前景。不知不觉,过去了几十分钟。章静宁感觉还行,迫切想知道如果她被录用,详细职责,工资和福利具体内容。经理察觉出她的心思,说,本杰明正在开会,五分钟之内结束,他会参与面试。

章静宁瞄一眼接待室墙上的挂钟。钟的中心是一头倒地顶气球的熊猫,一定是中国制造。

五分钟刚过,接待室的门被轻敲。本杰明走了进来。

他四十多岁,普通华人身高,两鬓已生华发。他握手有力,眼神亲和。他开门见山,用英文说,我知道你的中文不错,我可以跟你讲中文,但是,我们是美国公司,本土员工占3/4,在座的经理是美国人,现在,我们只讲英文。

章静宁高兴地接受。他的英文带口音,流畅无语病。他先扫一遍她的笔试成绩,说,不错不错,心性分数高,挺适合。然后,他直奔主题,说,说老实话,我不缺一般的秘书,你说是吧?

他望一眼人事经理,经理轻轻点头。

他说,我缺一位超出一般秘书的秘书,比方说,我需要你多跟客户沟通,特别是我们的投资人,一定意义讲,你是我们公司的一张名片,代表公司形象。我们公司处于发展的最关键阶段,公司形象极为重要。

她马上想到花瓶一词。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外貌多么出众,不是对自己苛刻,她观察过,如果她不化妆,走在路头走进商场,男人回头率着实不高,画过妆,回头率勉强达中等。当花瓶,首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听到不少有关华人老板的故事,他们身边的年轻秘书往往是情人。

她绝不为工作牺牲自己。她已经远离走投无路的绝境。

她说,谢谢你对我的兴趣,我个人没有IT的任何背景,我个人没有跟投资人工作过的任何经历,我的能力,恐怕不符合你的设想。

本杰明合掌一击,仿佛自嘲地说,我怎么了,今儿个脑子不太好使嘛。

他问人事经理,你跟她谈过公司的待遇吗?

经理冷静地说,还没有。我们不是还在讨论工作本身吗?

本杰明说,是是。经理可能已经介绍过,我重复一遍。我们公司目前处上升期,名列内陆帝国(注:内陆帝国是洛杉矶以东两个县的经济圈)中小企业五十强。我们给你的年薪,高出你现在的20%,员工福利方面,比照美国同等规模公司。安大略持续大开发,连续多年人口净流入,房价还没有疯涨,以你的薪水,一两年搞得定起步级的房子,再往后,难说。还有一项,三个月见习期满,我们双方彼此满意的话,我们给你配认购股权,公司上市后一段时间,你可以选择兑现。解释一下,这种激励是双向,适合争取上市的公司,公司希望留住人才,员工希望共享成功。

他站起身,说,下面我还有事,我希望你认真考虑。

章静宁涌起小小的感动。她一个路人甲,一下被连丢好几个香饽饽,不容易淡定。

他走到门边,慢下脚步,转身说,哦,对了,我想告诉你,你的声音非常悦耳,恐怕非常适合你的新位置。好声音可以打动我,可以打动很多别的人,这是我的私心,对公司有利嘛。

随着门咔哒合上,她决定接受聘请。

经理微笑着说,你经常听人夸你的声音好听吧?

章静宁想了想,点点头,说,感谢上帝,这是我的全部。四年的学费,就换来一句赞扬,非常昂贵,不是吗?

经理说,我小时候祈求过上帝,能不能让我的声音动听?上帝忙,一直没给答复。好,我们谈细节吧。

晚上,她给老妈通报。老妈说,听起来不错,就是离洛杉矶越来越远,生活过得惯吗?找对象的机会不会变少吧?

许久没露面的爸爸抢过手机,说,我的女儿,就是一块金子,我,不是早说过,金子在哪儿不发亮?

她不想反驳爸爸。爸爸什么时候视她为金子过?爸爸不能挑,跟他较真不对。

爸爸接着侃,股票哇,得打听清楚,弄好了,买得起北京的学区房,一个单间拿得下。不过,得赶快,北京的房价真不好说。还有哇,公司弄不好,股票一钱不值。还有哇,那个什么,万一成了,你妈还是想回美国住住,空气好医疗好…..

妈妈抢回手机,抱怨道,你爸多久不放一个屁,听到股票,嗨哟,蓬地一个冲天响!嗬,现在知道把我拱出来。他,他自己一直说哪天要杀回美国。好了,不跟他计较。我说,股票房子啥的咱不多说,说多了说没了。那个啥,你是不是又得搬家,路远,这次就请一家搬家公司,一次搬完。那个啥……

章静宁正式上班,渐渐进入正轨。作为本杰明的行政助理,她多次陪他参加各式商务活动,发现他强势的背后不乏柔软,处理人和事,手腕高超。他每天上班时间超过十个小时,极少见他显出倦容。这个老板,赢得她由衷的钦佩。她耳濡目染,成长极快,成为他的好帮手。

她平稳度过见习期,工资福利全部到位,数目不小的股权被记在她名下。转眼就到九月底,美国劳工节放长假。本杰明在家烤肉请客。那天,客人不下三十位,包括几位大陆来的投资人。章静宁和几个年轻同事提前到,帮忙布置。她见到本杰明的太太,四十来岁,戴一副白色无框眼镜,知性味浓。他们唯一的儿子就读初中,一双大眼睛炯炯发光。听同事说,小男孩聪敏过人,可以连续跳级但父母不同意。

章静宁被提前征得同意,她将献歌几曲。她想过曲目,太高雅的难得知音,她的嗓子久不练,只怕跟不上趟。考虑到客人的来源和年龄,她选定两首歌,一首中文,一首英文,旋律优美,可小炫技巧。

后院牵了十来条五彩的照明灯,烤肉的香味混着轻烟袅袅上升,待明月升起,夜空一色澄碧。本杰明的儿子正学钢琴,他的表演必不可少,他弹了一首短奏鸣曲,热烈掌声后,他把演奏椅让给章静宁,自己坐到一边,为她翻谱。两只小曲,她自弹自唱,用不着翻谱。跟小男孩坐一起,处在家庭般的氛围,她喜欢。

她先唱《绿岛小夜曲》,自己发觉几个汉字发音不够标准,依然获得热烈掌声。她清清嗓子,开始唱第二首《Five Hundred Miles/五百里路》。这是一首简单的民谣,版本多样,她采用美国电影《醉乡民谣》的版本。男主人公是个歌手,不顾家人反对,只身漂到纽约,岁月流逝,演唱事业毫无起色,受尽白眼受尽委屈,被迫折返五百英里以远的家。

当唱到“一衣不拥  一文不名  主哇 我可不能这么落泊回家”,她的泪水止不住涌出。爸爸曾经对她选择声乐专业发火时的气话,刚来南加州的几度挣扎,虽然没到一衣不拥一文不名的地步,万里以远的父母愿意给她最后的庇护,但是,她就是想哭。

她感谢健身馆,感谢杰伊,感谢本杰明,为她提供机会,找到体面的工作,一步一个脚印,步步登高,说不定还有更美好的未来。

她站起来,一再向听众鞠躬。人群中,她的眼睛找到了本杰明。他的眼睛异常明亮。

有人提议,歌好听,两首不够,再来一曲,拿出看家本领,来一段高雅的。盛请之下,她站起来,清场一首德沃夏克的《月亮颂》。歌喉一亮开,周围顿时无比寂静,月色下,她感觉周身噗噗起鸡皮疙瘩,这是她久违的表演哪!

散场时,本杰明走近她,当面鼓了鼓掌,说,不要放弃,等着吧,还有机会从事你喜欢的事业。

她说,不会的,我爱艺术,艺术不太爱我。

说到这里,眼泪又要涌出。本杰明轻声说,你的路长着呢。

客人中的一个大陆投资人,事后夸赞本杰明的公司人才济济,前途光明,决定追加数额可观的投资。章静宁为此得到一笔奖金。她的名头随之提升,改称--总裁特别助理(投资合作)。

老妈听到,道喜之后,小心地问,你那个老板,很有钱吧?

她说,我查过,五十岁以下的私营公司老板,全内陆帝国他名列前三十名,几千万吧。

老妈说,美金?那得好几个亿人民币。年岁不小,有家有口,天天跟你在一起,你,当心哪。

她说,当什么心?

老妈只说一句,现在的中国人老板,赚到钱以后,呵呵。

她说,妈,你怎么看人总那么负面?我见过他太太,见过他儿子,一家挺和睦的。

老妈说,别想太远,我就是提个醒。

她说,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说“不”。

次年二月,中国新年来临,除夕和初一均不在周末,公司照美国规矩,不放假不庆祝。除夕之夜,章静宁加班到七点半,收拾好东西,寻思着到哪里对付一顿晚餐。大理石铺就的走廊传来不轻不重的走路声,她估计,是本杰明,印象中,他总是下班偏晚。赶上中国新年,她应该给他拜个年。她打开自己的办公室门,只见他手提个拉链包,手臂搭了一条米色夹克衫。

她用中文说,老板,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他加快步伐,放下包,合掌说,新年快乐,恭喜发财。

他朝办公室瞅瞅,说,今天过年,应该早点回去呀。

她说,刚做完,正要下楼。

他说,快点回家,给自己做点好吃的,不,该请自己大吃一顿。

她笑了笑,说,安大略的中餐馆太次,西边华人区的餐馆好吃,现在去,肯定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 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他大声笑起来,重复道,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不至于吧。

她问,老板,回家吃年饭?

他说,没有,我太太上星期回国,儿子跟学校游学,人在东部,家里冷清,没气氛。再说,美国过年,怎么着没味道。

章静宁说,你等一下,我们一道下楼。

她穿好外套,拎起小包,作势关门。本杰明说,等等,要不,我们凑些吃的,就在这儿过个年?我办公室有饮料和速食,你们女孩子,总该存了点零食,咱们搭伙,行不行?

章静宁兴奋地说,好哇,在我办公室吧。你那儿是公司重地,我怕不小心砸到什么。

几分钟后,本杰明抱来一堆东西。放下之后,他给章静宁一个红包,挺有厚度。他说,我还有几瓶好酒,我们等下都要开车,不能喝。你是晚辈,送你一个小红包。

她推辞着,他说,拿着拿着,公司本来没这个规矩,算你运气。明天当我请你,好好犒劳自己。

他贡献运动饮料,有机饼干和牛肉干,加上章静宁的零食,居然摆了半桌。等他们坐定,她不自在起来。上班在一起,从没不自在。环境稍稍一变,角色随之转换,她还不够老练,分寸难捏。

本杰明全身放松,给人感觉,他随时能把脚架到桌上。他们碰了饮料罐,再次互致问候。他说,小章,来美国这么些年,父母在的时候,年年过春节吧?

这一说,触动了她的心弦,差点带出泪花。她说,今年是第四年,没跟父母一起过年。以前我们年年过,简单但在一起。

他打开一袋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里送,说,我们大陆人,来美国过年都有比较值得记忆的故事。一年,我在中西部留学,出远门面试一份工作,正是除夕夜,漫天大雪,二手车半路抛锚,打乱了晚上到达目的地的计划。我们借住一家汽车旅馆,79块99一个晚上,听起来不贵,当时我们心疼得像割肉。吃完汉堡包,我买了半打米勒啤酒,就着我太太带的花生米,你一口我一口地碰杯,希望快点喝醉,忘掉不顺。

章静宁稳住自己的情绪,说,我没有说得上来的故事,跟你们老留比,小菜一碟。好了,说点高兴的事儿。公司,好像不错哟。

他说,工作之余,不谈工作。说到前景,趁着过年的喜气,透露一点,我们快了,快登顶了。

快上市吗?

他举起手指,左右比划,说,明白就好。

他们碰了饮料罐。

他突然问一句,有男朋友吗?

章静宁没有及时回答。

他刹住,说,对不起,这是美国,问这个不太合适。

她说,没什么。没有,目前。

他咬了一口牛肉干,说,我是长辈,中国式长辈,关心得比较多。我说,你一个人,父母不在身边,找一个吧,成熟了结婚。

她问,为什么必须结婚?

他停住咀嚼,说,稳定下来,对自己有利,对工作有利。

万一找错了呢?

那倒是,不如不找。

她迈入散发温暖的氛围,希望时间慢下来。

她转问,老板,你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公司想做成多大规模?

他想了想,说,真没想那么远。以前对赚钱无比热心,我不是说变得不热心,我自己不想赚,公司一百多号人不答应,上市了,广大股民不答应。我挑一件难度系数高的事做,一心把它做好,不追求成什么首富富豪。我认为,钱赚到一定程度,差不多就收手。

他的话不能说没道理,听着像机场候机楼常见的励志书,作者不外乎从兜里剩三百块奋斗成商海里操盘三十亿的主儿,只差再卖掉一本书。本杰明,不至于落俗吧?

他说,最近有个同辈朋友指点过我,说时事莫测,等公司上市之后,该变现的变现,走王石的路—就是国内房地产大腕万科的老总,换一个做演员的老婆,换一种活法。

本杰明没有抬头,仿佛手中的花生米值得永远端详。

她机警起来。

本杰明接着说,男人,大多数男人,只要有能力,到一定年龄,喜欢找个金丝雀,漂亮,闹腾,陪伴自己,快活度余生

她问,金丝雀都是些什么女性?

会唱歌,跳舞,演戏的。

不用上班?

当然不,没必要,只做她们喜欢的事情。

明白了。您属于大多数男人中的一个?

我以为不是。人会变,看碰上什么人。

气氛有些凝滞。他拍拍手,用餐巾擦干净嘴,站起来,说,来,跟我出去兜兜风,楼里空气不好。

她跟着他出去。走近电梯,走前几步的他向后伸手上挑,示意她握住。她碰了一下,被他紧紧抓住。电梯慢得出奇,只见灯闪,不见电梯。打扫的阿姨推清洁车斜里穿出来,她及时抽出手。但愿阿姨没看见。

上了他的凯迪拉克,出了停车场,他猛踩油门,呼啸上高速。那段十号公路,弯道比较多。她觉得他开得太快,问,你是老司机吗?

他说,谈不上。怎么了?

这儿弯道挺多。

我不快呀,比限速高十迈不到。说着,他慢下来。

她说,弯道多,当点心。我开车不老练,开这段每次都提心吊胆。

他伸出右手,握住她。她没有退缩。他问,想去哪里?

她说,加了班,还没有加班工资,只想回家睡觉。

他嘿嘿笑起来,你到底在美国成年,你,我看不太懂。

你,我更不懂。

哪方面?

我想想。比如,最应该跟家庭在一起的时候,逮一小秘书出来兜风,超速开车。

他松开手。

好一阵沉默。

他打破沉默,说,那天听你唱歌,我非常激动,脑海中留下的画面如同仙境。

她说,我也忘不了。你儿子真出色,聪明,琴弹得好,想起他给我翻谱认真的样子,超可爱。希望有机会跟他再合作。

他说,是呀,我很幸运。

她说,还有你太太,多有气质,你的成功,多少来自于她?

他两只手握紧方向盘,没有接话。他在前方一个出口下高速,绕过天桥,重新上路,往公司方向开。

车停在公司楼前,她说,老板,我永远感激你的信任。明天还要上班,我们明天再见吧。

本杰明换回掌控一切的派头,说,对,别搞得太晚。新年好!

她推开车门,探出脚,他说,等一下,我有话说。你来公司面试的头天晚上,你叔叔再给我打电话,讲了很多,总之是讲你和你家的好话。他是我的前辈,看人比我准。他说,你年纪不大,聪明过人。经历不顺,不丢平常心,不丢北京姑娘的大气。这点,我最喜欢,最敬重。小章,我刚才讲的话,当我喝高了,当我没说,请你原谅。

她担心本杰明利用威势不肯罢休,考虑是不是又该换工作,对此,她沮丧了好几天,从头开始,谈何容易。事实证明她多虑了。她被分派的事不见减少,似有增多的趋势。随本杰明一起办公事,对她,他照旧像老板像长辈,彬彬有礼,进退有据,找不出那天的失态。碰上加班,听到外面走廊他走路的声音,她屏住呼吸,担心出现令她难办的场景。他经过她的办公室,脚步笃定稳当,渐渐走远。

一次饭局,本杰明在一家海鲜馆接待内地的商贸团,带队的是副市长。几圈酒水下肚,随团的一位局长拉章静宁干杯,酒是四十度飞天茅台,一杯不够,再干第二杯。本杰明挡住,说,你大老爷们,别欺负小女孩。局长嘿嘿笑,说,小女孩?没酒量,敢当大老板秘书?当大秘,要为老板挡酒,挡子弹,豁得出身子。

她的酒量不浅,再喝几杯不成问题,就要干,本杰明对局长说,老哥,在美国说话得当心,别说我这个小老板,就是世界五百强的大老板,不尊重女下属,大船说翻就翻。我在美国讨生活,只能随美国的调调起舞。

在座宾客,由副市长带头,开始剖析美国,说貌似很自由,其实太不自由。当然,女下属应当被尊重,已成普世价值,中国的头面人物已经收敛太多,等等。副市长说到本市的一位著名企业家,出了名的好色徒,见女性能摸就摸,见人三句带两句黄腔。近一年,参加统战部组织民营企业家重走长征路活动,登上井冈山,住进大别山,对女性尊敬有加,除非万不得已,一定让女士先行,身体距离保持两米开外。熟悉他的人,惊诧于他的变化,问发生了什么?他说,当年红军不为女色不为钱财,浴血奋战,拿下江山。这就是初心,他难忘初心,体会在行动当中。

众人听罢哈哈笑,说革命传统教育就是灵就是好。

她佩服本杰明处事不惊的心态。他的成功,不是偶然。她猜,除夕夜她的应对,赢得了他的尊敬。获得一个成功男人的尊敬,怎么说算是她的成功。对自己,她自信心大增。       

公司顺利上市,首发日股价飙涨170%。假以时日,章静宁可以脱手,届时股价尚可,北京的学区房不一定拿得下,内陆帝国?两三栋,全现金!经济自由,原来不太遥远。

初夏,她一个人去海边跑步。搬到东区,少有机会逛海滩,这次,她一气跑了三英里,跑得气喘吁吁。她挑一处建筑物边的阴凉处坐下,带的一瓶水几口喝见底。身后是步行/脚踏车混行道,道边隔上一段设立两人座或三人座长椅。

歇息下来,她观察周遭环境。现在温度不高,游泳的人不太多,下水的都是年轻人。渐渐地,她被一张长椅上的对话吸引住。两个男人,显然在评论游泳的女性。她们一会儿游,一会儿上岸晒太阳。他们给每个女性各个部位打分,最高5分,精确到小数点。他们评五官,评胸部,评肤色,评曲线,评小腿肚,出现分歧互不相让,声音越来越高,用词越来越污秽。她忍不住回头看,只见两个白种男人,二十多岁,身穿泳裤,一个奇白奇瘦,一个周身刺青。瞧他们的德行,大概率是无事可干的混混。

她想笑笑不出来,想骂骂不出口,上策是躲开。

她站起身,抖掉身上的沙粒,朝步行道走。这时,她的手机鸣响。是一个在美国读中学的同学打来的。她们同是大陆人,当时关系亲如姐妹,交谈始终用中文。她停住脚步,面朝大海,大声接听。同学说她近日来洛杉矶,陪男朋友参加高尔夫球公开赛,姐儿俩是不是该一起吃个饭?她高兴地表示,没问题,一切由我来安排。

她不差钱,安排一切不在话下。说出口,全身爽快。她兴奋地合上手机,重新起步。

不想,那两位盯上她。从她的脸评论到脚,最高获得5分 (长发),最低获得4.38分(胸部)。他们如此放肆,认准她听不懂英文?出于好奇,她重新开手机,作接听状,哼哼啊哈像那么一回事。

他们为她运动背心后是不是佩胸罩争起来,一个说没戴,分数可以提高,一个说带了,分数应该下调。然后,精白男颤巍巍地说,这个女孩,女神级,我搞不定,你,更搞不定。

刺青男同意道,我们只有顶礼膜拜。她属于比佛利山庄,属于山顶最高的那栋豪宅。

评价之高,出乎意外,来自俩混混,是喜还是忧?她忍无可忍,两脚生风,朝他们走去。

她用英文问,有负分吗?

两人猝不及防,同时张嘴。精白男说,负分?负分是什么?

刺青男捣他一下,说你傻,你还不服。负分就是很低的分。

章静宁笑起来,说,比零分还低的分。

你的自我评价?

不,送给你们俩。仔细想想,公不公平?

两个男孩的嘴巴压根闭不拢,眼睁睁地让她从身边飘过。一个说,她刚才说的是英文吧?我觉得听得懂每个字。另一个说,我操,完美的英文。

她还有更多的话在嘴里待命,说出来,千百回呛死他们。两个白混混,不跟他们多计较,不值当。她带着笑,走自己的路。

算一算,老妈开出的通牒—一年之内找到工作和找到对象,时间已然超过一年,她只完成了一半。就这一半,漂亮耀眼。找对象嘛,回顾最近与男性的交往,她的行情怎么看像公司的股价,涨势喜人。老妈保持缄默,好像忘记了通牒那回事儿,再无提起。老妈才过五十,一点不糊涂。她自己一点不担心对象,老妈许是同样心理。有其母,必有其女,老妈懂的。

老妈提过,她可以考虑海归。海的那头是中国。海归的话,就是越过眼前的浩瀚太平洋。

中国,你好吗?

归不归?不,不归。

※ ※ ※   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