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求学記
文章来源: 耕林2015-08-20 14:18:51

最近和一对武汉来的夫婦闲聊,暢談他们去台灣旅遊的见闻,言下诸多讚譽和愉快的記憶。当他们说到在台南夜市吃到一种鱼羹汤,認為美味可口,但夫妻二人就是記不得其名称。弘一本能地问是不是叫土托鱼羹。他们惊奇地反问: 你怎麼知道?

这一问,瞬间钩起了塵封数十载的陳年往事。当年的台南夜市仍沿袭日本话,叫?做〝沙嘎黎哇〞。用台灣南部近海盛产的新鲜鯕魚肉所做的鱼羹湯确实是一道美味,堪称台南特有的小吃。

高齢的父母走了之后,多年來再無人談及弘一少年時期的往事,再说他自己也進入花甲之年,但当他们聽完了當初弘一在台南求学遭遇的情景之後,他们都鼓励弘一应该說明原委並公諸於世。弘一与妻子再三考慮後,决定道出下面的經歷,希望有些人在大格局巨变的今天,能够敞開胸襟以瞭解代替闭塞,以包容取代排斥,讓我们大家一起擁抱和祥与平静。

弘一很快插班上了初中二年级,在台南那是一所颇负盛名的中学,而其好名声却是因為那是日据时代日本子弟就读的学校。整个学校充斥着日本人留下的种种言行作风,許多老师只講台语。不少高中生戴着日本军帽,並且把帽沿中间折疊,帽子後面故意弄个洞好让長髮支了出来,据说那是日本浪人的作派。最显眼的是穿日军制服的学生,校方屢禁不止,故意挑釁政府的规定,更無視训導主任的查处。

初中二年级的英文仍停滞在簡單词字的反复朗读階段,数学则纠纒在高小的四则问题,弘一的班裏四十二个同学有一半写不出完整的作文,甚至读不出课文。相较天津渤海中学的程度,這一切似乎是小学五年级的水平。当時来自厦门的邬姓级任老师得知了弘一的情形後,当天中午让弘一在教务处向多位老师们作自我介绍,有两位女老师好奇地问了許多天津初中功课相关的细莭,也有一位男老师建議弘一把自我介绍的重点?在黑板上,並且要求中英文並寫,兼任教务主任的數學老師则更进一步地要求弘一解析兩題一元二次方程小代數。鄔老师爱护自己学生心切,多次设法劝阻。

這那是對一個初二學生的瞭解,簡直是像博士論文考試的會考!初生之犢不畏虎,雖略有怯意,但還是壯着膽子,用标凖的北京口音回答问题之外,並按各種要求一一完成。對他的表現是:除了鄔老師会心的微笑,其他幾位老師都無言以對,有的搖頭有的點頭。這件事很快傳遍全校,但對弘一來說可不是件好事,甚至是一場噩夢的開始。要知道,全校中除了一年前從浙江來了一個初一學生,随後又有個來自南京的,弘一算是第三個外省人也是全校唯一的北方人。

首先折騰人的事就是弘一被選為新班長,同班同學中總免不了有幾個不服氣的。而其中有兩三個的排外性較重的就成了整班帶頭惹事的領頭羊。不是說難聽話、就是搞惡作劇、要不然製造糾紛甚至打架。大大小小的事不斷發生,弘一以視而不見的方式應對,結果是變本加厲,向鄔老師求助對策,試用幾次效果不彰,反被視為柔弱可欺,態勢進一步惡化。校方得知後還特別召集相關人員開會討論,決定是由訓導主任出面,幾個調皮蛋被罰。教室內是較前平靜不少,但令人意想不到的也是更麻煩的是;出了校門放學時段,弘一成了靶子,那幾個搗亂者還糾聚了十來個人助陣,對弘一作語言上的騷擾、羞辱、和威脅,隨後的日子裏隔三差五文武戲碼一起上場。

弘一全家當時住在台南縣新市鎮,每天搭乘火車上下學,台南市到新市鎮中间经过永康,两站地的距離不算遠,但对一個孤单無助的初二学生来说,上下学乘火车则是漫长而危险的过程。当年台湾铁路很多客车是货车改装的代用客車,有的甚至没有任何座位,挤满了人的车厢裏,还有各式各樣的新鲜蔬菜、鲜活魚、豬肉簍子、加上挑着鱼苗的贩子更不断拍打着竹缕铁皮筒的水以增氧,弄得到处是水。挤满了人的车厢中,真是五味雜陈。既使如此,弘一每天早晨在新市站上车時的惊险与困难,更非常情可以理解的。

從番子田(隆田)和善化前两站的人已经挤满了车厢,敞开的火車拉门门口经常被许多高中学生堵得無法踏進车内,一旦被認識的同学看到,他们不僅不幫忙反倒大喊:“叭阿刷(打阿山)”。赶车心切,弘一经常硬着头皮往裏挤,上了车後当然不免又是一次被修理,但這还不是最坯的情形。多少次火车己开动,那些挡他上车的学生得意地笑着夹着骂人的闽南话,弘一逼不得已只好抓住代用客車窗外的幾根细铁欄杆脚尖蹬着拉门的轨槽,就這樣整个人吊在車外,加上背着一个不轻的大書包和手中单提的铝饭盒,脚酸手麻勉强到了中间站永康时,趕快跳下车去並儘快地衝進另一節车厢。有一次正在跨过下濁水溪大铁桥时,一隻粗壮的手從車裏伸了出来用力掰開弘一抓铁欄杆的手指,蓄意讓他掉下河中,這件意外使他忍無可忍,回家後第一次向父母说明實情,並提出停学的要求。那真是很难忘的情景,传统式的家教氛圍,父母嚴厲斥责其要求是非夷所思,並且对孩子每天的危险遭遇的真实性非常值疑,認為天底下怎會有如此之事!而且还認為是弘一惹了别人。待人以宽律己從嚴本来無可厚非,但在一个特殊社会背景之下,並且涉及了子女的人身安全的大事,豈能以北方人質樸的處世態度来应对!

初中二年级的少年完全不懂這一切,更不明白他為何被這庅多当地人欺辱,甚至迫害。心中除了苦闷,最大的委屈是得不到自己父母的理解和支援。二二八事件為何?在殘餘日本勢力的挑唆下,參於的策劃者在美國駐台領使館秘密開會等史實,怎能是一個無知少年所能瞭解於萬一?

孤单無助之餘,弘一想念故鄉了!想到在天津乘坐電车上下学的方便,乘坐红牌電车從北大関上车经过金湯橋到意大利租界的领使馆站下車,再步行二十分鈡就到了渤海中学,路上與同学們有说有笑的愉快時光,他好像又回到故鄉了。天津電車交通系统是比利时人修建的。车上有售票员一般是车上買票,有时提醒乘客小聲講话,但对老幼乘客则特别照顾,記得初中一年第一学期開学那天書包很重,上车时是售票員提了他一把,还说:“孩子,這麼早就要上学了!” 北方九月份的秋意已濃,晨風凉意中,那樣的関切是温暖的。然而,現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除了父母家人,没有叔伯、舅姨、更沒有樂於助人的街坊鄰居们。他情不自地問 “來這裏幹什麼?”

随後,弘一開始反抗以自救!誰阻挡他上車他就推打誰。並且把多月以来的遭遇向浙江来的贾姓同学訢说,出乎意料地,賈同學每天從番子田站上车时也不断有同樣的境遇。正当他俩相互取暖痛述各自被整情形的时候,不知怎地都被鄔老师聼到了。首先,鄔老師詳細地瞭解了二個少年學生所說的實況並作了筆記,然後直接向校長作了報告。校方召集了相関人員的會議,各方意見大體一致,唯獨教務主任認為這是在校外發生的,屬於學生個人的事件,校方不應涉及。鄔老師強調我們學校的學生安全受到威脅,校方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更不能坐視不管。最後,校長認為應先盡快通知家長,然後全校所有的級任老師分別向其自己班上的學生説明並警告此風不可長。

弘一的父母親知道事態的嚴重性後,父子二人開始一起進出,父親提前出門配合兒子上課時間,下午弘一到父親辦公室外面門房等着一起到台南市車站同時上车回家,有時候讓弘一到車站的調度員的休息室等着父親一起上火車。隨後幾個星期裏算是消停平靜下來,但是就在全家大小稍微放心之際,一天下午回家的時候,新市站修理月台,火車進站前停下來就讓客人下車了。沒有月台客人必須從車門踏板跳下來,弘一在前父親緊隨其後魚貫跳下車,就當弘一跳下的瞬間,站在門邊的一個高中生一腳踢到弘一的後背,父親急忙伸手保?己來不及,眼看着兒子的頭碰上第三階踏板,腳下一滑倒在滿是鵝卵石的地上。父親急忙扶起兒子,再抬頭要質問那個坯蛋學生時火車已開始移動了,只見那個戴日本皇軍帽的高中生站在車上得意洋洋的笑着擺手。所幸弘一只是後頭皮擦傷,腫了一個一寸大小的包,父母親痛心之餘也深深體會了兒子幾個月以來所經歷的艱辛和危險!

近七十年后,從隆田(番子田)、善化、新市、到永康,加上总爺与虎头碑两地,那塊叫做台南县的地方上的人, 如今是否己变得比较包容或者善良? 相信人性的轉變是可以期許的。然而,讽刺的是,就在那同一片土地上,后耒却培育出 一個島上名燥一時並且锒铛入獄的政治人物。是必然,还是巧合,也許宿命一词更能入木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