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园秘密 (23)《海上佳人》
文章来源: 海上佳人2020-12-20 20:28:59

后半夜气温下降了许多,温士顿睡得好一些。排窗上的晨曦将他唤醒。为不打搅他人,他换上白色中式练功服,自己走到大小鹅卵石子砌的白玉厅前打太极拳。园子里一个仆人正拿着一把大剪刀修理花圃,看见他的样子忍不住咧嘴笑了。温士顿也笑着向他挥挥手。

锻炼完后,温士顿回厅洗澡。澡盆是一个大木桶,在屏风后面。昨夜杨家女仆已经加满了水。隔了一夜水都凉了。他刚脱了衣服进盆就听到有人进屋。原来是老女仆进来拿马桶。她听到屏风后面水声知道温士顿在洗澡,便问道:“吾帮侬钆滴孽苏好否?”

女仆问了好几遍,但温士顿一句也听不懂,他倒担心她会走进屏风这边来看到他赤身裸体的样子。刚好万顺进屋送早餐,女仆便催万顺去叫世雄来帮翻译。但万顺还没离开白玉厅门槛儿,温士顿已经出了浴盆,穿上衣服从屏风后面出来了。他一边用毛巾擦干头发,一边揭开桌子上的竹盖儿,看到两个煮鸡蛋、几片火腿、土司面包、一盘新鲜水果另加一杯牛奶和一壶茶,傍边还放着一个银蛋托和挖蛋的小银勺子。温士顿笑笑,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一边看,一边慢慢吃。

刚吃完,倍德过来领温士顿参观杨氏庄园。温士顿刚把照相机套在脖子上还没出门,世雄身着宽松、无领白色麻布衬衫和罗衫裤从玫园回来了。“什么是‘吾帮侬钆滴孽苏好否?’”温士顿问道。

世雄觉着摸不着头脑:“你说的是哪国话?听起来不伦不类的。”

“应该是苏州话吧?” 温士顿又重复了一遍,说是自己洗澡的时候女佣问他的话。

世雄笑道:“好像是‘我帮你加点儿热水好吧?’”他这才意识到温士顿一个人可能没法跟仆人们交流,便问道:“你们现在打算去哪儿?”

倍德解释道:“老爷叫我带温先生参观参观。”

“我跟你们一道去吧,”世雄说。

温士顿看了一眼他的衣服道:“第一次看见你穿得这样随意。”

“家母自己做的。我穿了让她高兴。”

温士顿说:“看上去很舒服。请谢谢令尊特意为我准备了英式早餐。其实我中式早餐已经吃惯了。不过他考虑得真周到。”

“如果你由着他的话,他会帮你把太太也娶了,”世雄说。他的手插在裤袋里。

倍德背靠在门外一根红柱子上等他们。他把烟管儿在他的新布鞋底下敲了敲,倒出烟灰。又从口袋里抓出一把揉碎了的烟叶,装满烟袋,擦了一根火柴去烧,从烟嘴那一头使劲儿吸了起来。不一会儿,烟便从他鼻子里冒出来。

温士顿好奇地看着他。世雄问道:“倍德叔,我们可以走了吗?”

倍德忙哈腰道了声歉,马上开始在前面领路。一只手拿着烟管儿,另一只手背在后面,他清清嗓子,用带着浓重苏州腔的国语对温士顿说: “整个杨氏庄园也叫锦园,是按照天地、阴阳之理建造。昨天你们进的门叫 “天门”,也称东门, 因为它朝东。杨氏庄园共有四个门,天、地、阴、阳。哪个人从哪个门进是有规矩的。”

世雄知道温士顿反对特权,担心杨家的这些繁规琐矩遭他奚落,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打岔说:“老爷看不见的时候,你从哪个门进出都没有关系。”

温士顿穿着一件短袖翻领针织衬衫和一条卡其布西装短裤。几只蚊子正在攻击他裸露的双腿。他去挠腿,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说的门规。倍德看见温士顿挠腿问:“要不要我去拿点儿驱蚊膏抹抹?”温士顿礼貌地谢绝了。

倍德继续说:“杨家庄园分为上中下三个部分。我们现在在上部,就在南风园门和大厅后面。南风园周围有四栋面向四个不同方向的建筑。这些建筑物全称为园或厅:昨晚在这里举行宴会的春园,还有莲花厅,秋月厅和雪花厅。杨家聚在这里庆祝节日、祝寿或迎客。他们也根据阴历聚在一起庆祝四季的到来。这些建筑物周围有季节性的鲜花和植物。这四个方形亭楼的中央是南风园,是一栋圆形建筑物。你来看看。”

世雄解释说:“中国人以前相信‘天方地圆’。”

温士顿心想:“难怪世雄政治上这样保守。生活在这样的建筑群里,思想能不被束缚住吗?”

那时世雄已在南风园前的一个圆石凳上坐下。他掏出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又去拭了拭眼镜,重新戴上。露水被阳光晒成了一层蒸汽,像雾一样悬在草坪和修建得整齐的灌木丛上。空气中弥漫着刚割过的草的清新的味道和犹如香皂味儿一样的月季花香。那一刻他觉得回到家里真好。

温士顿握住了青铜狮子脸门环去开门。但门被锁上了。倍德解释说:“南风园现在只用于婚礼和生日等大型喜庆活动。过两天世雄少爷的订婚仪式就在这里,您将可以看到里面。”说着,他也在世雄旁边的一个园石凳子上坐下,将烟袋里的烟灰在花坛后面倒空。

“五、六月份下雨的时候,开着窗户,一边看书,一边喝着一杯珍珠茉莉茶,那感觉才好呢。”世雄说。

“我可以想象,” 温士顿道,去抓被蚊子咬的胳膊。 “杨家庄园跟我在中国北方看的园子差不多大,但风格好像不太一样。”

“这是因为北方花园都是皇家花园,强调社交和政治功能;而南方花园都是私家花园,它们在自然之美中维系家庭传统。”

看着温士顿被蚊子围攻的苦,世雄说快我们走吧。他们经过莲花厅和秋月厅中间的月门。门边是一座桂林假山和几丛翠竹。温士顿喜欢这个景便举起相机拍照。就在这时,一个胖乎乎的丫头正好通过曲径直接走进了他的镜头里。她的红扑扑的苹果脸和黑乎乎的眼睛都是圆圆的,耳朵上面一左一右盘着两个圆圆的丫鬟髻,手里拎着一竹篮刚采的莲花一蹦一跳地走着。看到面前站着的两个年轻男人和温士顿手里的相机,她知道自己好像打断了他们在做的事,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世雄用苏州问道:“这花很别致啊。”

“是,大少爷。这叫并蒂莲,很少见的。”

世雄又问道:“他们说现在鱼们喜欢吃的莲花是不是这一种?”

“好像是吧,大少爷。”

“在哪儿采的?”

姑娘道:“就在后面池塘里,大少爷。”

“你一句一个‘大少爷’。你怎么知道我是大少爷?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依春, 大少爷。我见过您的照片的,”她腼腆地回答,脸蛋露出来两个很深的酒窝,眼睛垂着看着自己脚上被露水打湿了的旧布鞋。

“依恋的‘依’?这名字不俗。谁给你起的?”

“老爷。”她仍旧很羞涩,脸上的酒窝显得愈发深了。

“你是哪个屋子的?”

依春道:“怡红姑娘那屋的。” 

但提起怡红,她的脚便迅速开始向前移动,好像“怡红” 这个名字是一堵墙,一下子将自己和眼前这个从天边来的美少爷隔开了。

世雄笑笑看她离去。

温士顿向世雄夹了一下眼睛道:“She is cute.”

世雄没有理会他。倍德把烟袋放进口袋,双手反背着,对温士顿道:“我们现在面西。南边的那座楼是白玉厅。杨家男客、少爷们住在这儿。冬天老爷有时也来这儿晒太阳。面对白玉厅是百花楼。杨家女眷住在这里厢。那边是杨老爷和太太们住的地方。”

“Are you sure it’s O.K. for me to know all of this, Rich?” 温士顿把照相机挂在膀子上用英语问世雄道。

世雄耸耸肩,道:“这不是我的意思。”世雄自己对父亲现在如此开明刚到十分惊讶。不知何时起,他与父亲的关系发生了明显的变化。父亲不再把他当成那个言听计从、只能唯唯诺诺听他训话的少年了。他能感觉到父亲时刻在刻意迁就、甚至讨好自己。正因为是这样,在怎样招待自己的同学温士顿上,父亲无法把握尺寸,做的有些过头。

幸亏倍德没带他们进去参观父亲和他的姨太太们住的地方。“西边是杨家佣人和长工们及家属住的地方。他们的后面再往西是菜园和桑树林。”

“The silk metropolis of the orient—” 温士顿叹了一声,跟着倍德沿着南墙、往西去了。

但倍德还是解释了一番:“杨老爷住在菊园,位于杨家庄园之中,也是最大的一个园子。这个园子有七个门,各通向一个园子: 玫园、 柳园、白玉兰园、荷花园、紫罗兰园、兰花园和黄梅园。其中玫园是杨夫人的院子,其它都是老爷的姨太太的院子。按照杨家祖上的规定,杨老爷要顺时针每周在每个园子里呆一夜,保证家庭和睦,人丁兴旺。这就是为什么他有七个太太。”

温士顿急着问道:“那杨老爷什么时候在自己床上睡觉? 他最喜欢什么颜色的花?”

倍德没有回答。温士顿看着世雄。但是世雄头转到另一边去了,用英语叫他不要再问:“Negative, Winston。” 他想换个话题打岔,但太阳晒得他脸发红,懒洋洋地什么都不想想。

温士顿虽然仍然记得他跟世雄在上海汇中饭店就此问题的对话,但没注意到世雄声音里的轻微的不自在。他想跟他开玩笑便问道:“世雄,如果你呆在苏州,你也会有七个太太,是吧?”

世雄有点儿不耐烦打算回白玉厅休息了,本想说“十四个太太”故意气他,但话到嘴边却成了“我不想受这个罪。”

“得啦, 世雄,”温士顿逗他说。“我不相信被这么对争着要取悦你的漂亮女人围着、宠着,你会遭多少罪。”

“我只需要一个女人,”世雄十分认真地回答。“一个好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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