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地狱”
文章来源: 甫田2022-10-22 09:57:38

不久前,我写过一篇关于塞林格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的读后感。在写那篇文章时,脑子里不断的涌出超出对主人公霍尔顿的个人命运和性格层面评述的想法,当时已经无法再将它们加进去。整理了一下,记录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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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麦》中,作者把大量笔墨花在展示主角霍尔顿与环境的格格不入,—-读者能深刻体会到霍与他所处世界有着来自于人与人之间在关键层面的无法沟通所造成的隔膜。小说着意浓缩的人际关系中的负面,颇发人深省的。

霍尔顿的自述开始时谈到了一场错过的Pencay与外校的击剑比赛,—-大家把剑和装备忘在地铁上了,只好放弃。因为霍是队长,所有人将这件本来人人有责的事故的气恼撒到了霍身上。回程时没人搭理他。这里虽然不排除有霍的夸张描述,甚至是错觉的成分,但凭他的这种感觉已能说明霍与他的队友们在感情上的生疏。

接着,霍尔顿提到在那不久前自己的驼绒大衣连同大衣口袋中的毛手套遭窃。在聚集阔人家孩子的学校却不能免于遭盗贼侵害之苦,霍尔顿说:完全不是玩笑,—-越是贵的学校骗贼就越多。也许这是与同学生疏的感觉的潜在原因?

作为住校生的霍尔顿有两位比他年长稍许的室友(隔壁室友)。

按出场顺序,第一位是隔壁室友:Robert Ackley

霍对R的描述是从不满于他不卫生的习惯开始:不洗澡、不刷牙、满脸粉刺。而后评价到他的性格:怪癖、所有人。再到他的品质:近乎下流—-无礼、没教养……。最后,R是个坚定的维护自己信仰的教徒。这应该是霍与他有隔膜的根本所在:不在于是否信教,而是,作为青少年在思维观念上的自由、独立与否的问题,(至少这是我对作者意图的理解)。

接下来是霍的室友,Stradlater。这位S室友外表英俊倜傥,比隔壁室友A在邋遢方面要好一些,为人也更有表面上的礼貌。但S室友自我中心、骄傲浅薄,感受力迟钝,内心极为粗线条。具体体现在上文提到他对与他约会的女孩Jane的态度,也体现在他表达求霍尔顿帮他写的作文不满时的粗鄙。好像他不知道霍尔顿的弟弟去世的事,果真如此,作为霍的室友也足见二者的疏远。霍尔顿在描写自己精心保存的弟弟的垒球手套的文章中肯定是倾注真情实感了,对此S读文时丝毫感受不到,却因为霍没按他的要求写房屋而立刻暴跳如雷,甩出一串故意刺伤霍的话。

第三位是霍的前校友,Carl Luce。他是一位比霍大三岁的高年级学生。霍尔顿并不真正喜欢他,但是Luce聪明,是学校里智商最高的。跟他聊天经常可以获得启发,—-霍尔顿说。霍打电话给他,约在一酒吧会面。L对性学、尤其对当时被视为性变态的同性恋感兴趣。霍告诉他自己对不喜欢的女子没有性感觉,也许是想就此向他请教吧?但对方把霍看成长不大的孩子,也不想多回答霍对他自己这方面生活的提问。霍尔顿问起L的前女友,L说,她现在可能已经在什么地方当婊子了。霍:对曾对你好过的女生总不至于如此言词刻薄吧?会面只有十几分钟,L因还要赴新女友之约匆匆离开。

霍与L如果有交集那么是在智力上的。两人的心其实没在同一个世界。而最令人替霍尔顿沮丧的,是霍尔顿与关怀他的两位师长之间的误解和隔膜。

第一位,在小说开头不久就出场的历史老师Spenser

年老的Spenser老师怜惜霍尔顿被学校开除是因为他见过到校来过的霍尔顿的父母,两位都是很grand的人“Grand. There's a word I really hate. It's a phony. I could puke every time I hear it”—-这是当S老师用上面的词汇评价霍的父母时霍尔顿心里想的。表面上,霍很有礼貌的回答老师:是的,他们很nice”。在S老师看来,霍尔顿是不幸没走上正常轨道的淘气孩子。

霍尔斯喜欢S老师的历史课,也出于爱屋及乌对S老师多少有些另眼相看。也感觉到S老师对他的好。他在历史考试时因知道自己不可能及格而对老师心存歉疚。为不惹老师伤心,霍尔顿在答卷上给老师写了几句表示惭愧的话。从事教育多年的S老师却没能领会短信的意味,以为信是霍为自己知识的贫乏找托词,并以为霍会对不及格的成绩不满。 他面对霍尔顿大声念出那段短信,让敏感的霍感到非常尴尬,说自己会永远忘不了这件事。

S老师还提起霍之前曾被另一学校开除过,以让霍尔顿意识到他确实有问题。而霍尔顿说,并不完全是他被开除,可以说是他自己要离开那所学校的,原因是那里有太多伪君子。此话是霍尔顿对读者说的。S老师与他自己,如霍尔顿所说,各自处在地球的两极,那是双方的话都远不能达到进入对方耳朵的距离。

整个在S老师家的时间里,霍尔顿都在心里评价着破旧睡衣中的老态龙钟的S的行为与体态,还注意到他无意中不体统的挖鼻子动作,老师正在从感冒中痊愈。一开始就让霍尔顿极度厌恶的满屋子药水的味道让他现在只想尽快逃离那个地方。

回到宿舍,霍拿起一本不错的书开始阅读时自在的感觉才终于回来。(但这时无礼的Ackley又来故意打扰他了)。

另一位师长是接纳霍尔顿借宿他家的、霍之前学校的老师Antolini先生。A还相当年轻,也是极其聪慧的人。他了解霍尔顿的价值。他强烈建议霍尔顿先走其原生阶层所应走的路。A先生没有注意到霍尔顿的疲惫(他已经近两天没怎么睡觉了),也并不关心霍的当下心境,毫不介意那时时光已经很晚,滔滔不绝的就霍由于不用功被学校开除” 开始了对霍的开导。他的话霍尔顿认为有道理、是听进去了的,但是在霍尔顿睡着以后又惊醒时发生的事一下子显示出来霍对他的不信任。

霍当时对A先生的判断也许是误解也许不是,但这并不重要。我理解,作者在此通过写霍尔顿对A的戒备心在表达这个少年人不得不置身的生存状态:霍以他曾经的经历、加上他认为自己对A并不真正了解,他只能那么做。即便事后发现是误会,当时离开A家也是最保险的上策。

在火车站,霍尔顿开始编造以后若与A再见面时让大家都有面子的谎言。作者是在说,这样的谎言往往是人间关系长久维持的基石—-即便是在理性层面能算得上是懂你的人中。

有幸的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在霍尔顿的盾牌之外。

霍尔顿与募捐的修女们聊起《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一改一向的玩世不恭,坦率的说,在这个戏里他最喜欢的人物是罗密欧的朋友Mercutio,那位反对理想化浪漫爱情,勇敢真诚的怀疑论者,……当霍尔顿站起送修女们离开时,不小心把吸烟吐出的烟吹在了修女的脸上,这无意的不尊重引起霍尔顿深深的内心自责,他疯狂的向她们道歉。后悔自己钱捐的太少。

霍尔顿与妹妹Phoebe的关系是人间真诚关系的代表。霍之所以提前在那晚回家,是因为他总在遭受会突然得一场肺炎什么的死去的念头的袭击。万一这种事真的发生他得赶紧见妹妹一面,算是告别。他给妹妹买的唱片不小心摔碎了,他的心也几乎跟着碎了。已毫无用处的唱片碎片被他小心的收起装进了盒子。回家后,妹妹认真的接过那包碎片,说:我正在收集唱片碎片呢—-相知和有爱的人之间,教养本然的会让人知道怎样做能最大限度的减轻对方的苦楚,知道以何种方式让对方领会:爱收到了。

霍尔顿向妹妹借钱,妹妹本来似乎并未想尽其所有给出去,只是短暂的拉开抽屉数钱的功夫,毕竟只有八块五,既决定倾囊相助哥哥。几笔妹妹片刻犹豫的描述,作者告诉读者:这几块钱是妹妹所珍惜的。第二天,霍尔顿在离开前要把钱还给妹妹,而妹妹放弃了她期盼已久的自己扮主角的校剧,非要陪他一起离开。当哥哥把钱递给她时,她说:这钱你先拿着吧……—-为了不让哥哥偷偷溜掉。

霍尔顿是不可能欺骗妹妹的。回家途中他和妹妹进了动物园。已经十岁的妹妹要去玩旋转木马—-十岁的她实际上是个更小的孩子。就如17岁的霍尔顿,尽管长得很高但经常被视为只有12岁。

这样看来,真实、真情和相知、非伪君子,只存在于孩子的世界,所以霍尔顿要做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

霍尔顿在学校与同学相处时也是有愉快时光的,那是在可以忽略所有个人灰烬的、关系极单纯的玩耍中:霍在应约去S老师家之前想起的那个十月间,在教学楼前校园里的某个傍晚,他和几个挺不错的小伙子(就是说同学中还是有霍喜欢的人的)一起玩橄榄球,完全忘了时间,直到天黑下来也不能停止。这时教务处的窗口有老师喊停他们去准备吃饭

在霍尔顿从周六晚上离开学校到回家见妹妹之前的时光里,他对在娱乐场所和剧院看的剧和演出多是一派揶揄贬损的口气,但同时他又能从所有不喜欢中捡出自己所欣赏的,不露声色的夸上几句。这亦如霍对自己读过的书,完全有自己的好恶品味而不受潮流与专家评价的控制,——作者让这个少年敢说不喜欢歌德,不待见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喜欢自己哥哥在“卖身好莱坞”之前写的短篇《秘密金鱼》。

这样一个不肯随波逐流、厌恶装腔作势和谄媚、又没有学习成绩的少年怎么可能顺当的度过他的青春期呢?霍尔顿说,提起‘Grand’一词就想呕吐,可是在人间的各种语言中这个词会永远存在,霍尔顿能在有一天以自己的方式去与其共存吗?

在动物园里。妹妹Phoebe玩旋转木马,下起了雨,霍尔顿坐在雨中。(小说中的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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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所写霍尔顿对S老师与Ackley室友的生理上的嫌恶,提醒人们:人与人之间是需要拉开距离,在尊重(即礼貌)的前提下互相接触的,哪怕你面对的是你眼里的小孩子。如此,有时甚或隔膜会变成是可以穿透的,就像霍尔顿与那几位一起打橄榄球的同学的关系。

 

塞林格的这部小说写于1951年。萨特在1945年写的作品中说:“他人即地狱”。据萨特的解释,这话的一个意思是,当一个人的判断太依赖别人或完全处于环境的支配之下,这个人即已沦为他人,既是:此时他的自我意识处于失去自由的地狱中。那么,霍尔顿显然是世间少数有能力不落入地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