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水晶球 我到南京的第一夜就睡在被妈叫做“炕”的那张大木柜子上,以后的几年它就一直是三哥、四哥和我的睡床。被子和褥子我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又硬又破,面子上全是补丁。南京的冬天可比上海冷多了,我跟四哥分头睡一个被窝筒,脚贴着对方的屁股互相取暖,睡到后半夜,我冷得缩成了一个团儿。但我还是睡的很沉很熟,直到被一个声音给吵醒了。 “咦————,呀————”声音发自前院,像是我在上海隔壁邻居家那只关在笼子里的夜莺的鸣啭,响亮、圆润而优美。 天好像还没有亮,房间里黑得很。 声音重复了好几次。 “这是谁在吊嗓子呢?”三哥也醒了,躺在被子里问。 “好像是三姨太的声音。”睡在帘子那边小床上的姐姐回答。 夜莺宛宛转转开始唱起来了: “我心中正难忍一团火性,他弟兄却又来任意欺人,我若不撕破脸皮发个狠,要保我的清白就万不能……” 她唱的我完全不懂,只觉得她在生谁的气。 三哥说,“是京剧呢?” 姐姐肯定地说,“就是京剧:‘红楼二尤’,尤三姐的唱段。” 什么京剧?谁是尤三姐?我根本一句也听不懂。 三哥问姐姐,“你怎么那么熟悉?” “这有什么?原先在南京的时候,戚家戏班唱戏,我听的多呢。” 这时睡在大床上的妈妈说话了,“掌若说得对。她比洪武大十三、四岁,战前的事情她记得清楚。”掌若是我姐姐的名字,大了之后我才知道是“掌若明珠”的意思,至于姐姐说的什么”戚家戏班”,妈妈说的什么“战前的事情”,我听都没听过。 “我怎么不知道?”三哥又追根寻底地问。 “那阵子你才多大?比现在洪武大不了多少。”妈妈回答。 “姆妈,”姐姐问,“戚家后来还有消息吗?” 妈妈叹口气,“都失散了……” 突然,从昨天到现在一直沉默不语的爸爸莫名其妙地大声说了两声,“该死!该死!”然后又是死一样的静默。 我们都不知道爸爸说的是什么,到底谁“该死”?谁也不敢问,谁也不敢说话。 前院里的夜莺还在鸣啭, “那一日赖家盛宴开,悬灯结彩播歌台,柳湘莲家串一曲惹人爱,那失落的英雄别具悲怀……” 这一段我就更不懂了,就只觉着很好听,像是在曲扭拐弯儿的小巷子里绕,每绕一段,就有一个新的景色在前面。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 “姆妈,”我喊,“我要起床。我要撒尿。”我其实心里是想出去看三姨太唱戏。 妈妈赶紧起床,给我穿好衣服。我发现,衣服都换成“新”的了——在上海穿过的一件也没有,我被套上了一件叫“棉袍”的衣裳,这样子的衣服我在上海见都没有见过。它的扣子是一个个小布疙瘩,像伸着的小脑袋,让对面的布圈套套住它们的脖子,这才算扣上了。后来我听人家说,“纽扣”“纽扣”,就是一“纽”一“扣”,指的就是这个。它们一溜儿排在身体的右侧,扣起来特别麻烦,尤其是右边腋下的那个扣儿,右手要弯起来,很难够着,特别难扣,非得妈妈帮着才能扣上。棉袍是旧的,别人穿过的,是新是旧我从小就懂,它跟“炕”上的褥子、被子一样,都是又冷又板,穿上它,就像是小人书上画的武士们身上披的铠甲。更要命的是妈妈还要在外面再套上一件罩衫,说是可以干净点。这件罩衫布都洗得泛白了,中间还有个大补丁。妈妈又把那条围巾给我围在脖子上,再在我头上套上一顶破旧的毛线帽子,说,“外面天冷,别冻着。”我当时并没有想过这些行头是从哪儿来的?直到今天当我重新回忆起当年的这些生活细节时,我才估猜可能是大伯的“赠与”。 我看自己已经穿戴好了,便兴奋地想往前院子跑。妈妈又把我叫住了,说,“前院子是人家的,玩玩可以,切不可进人家的那道圆门。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 “还有,见到人,要喊人,记住了吗?” 我问,“我喊人家什么呀?” 妈妈想了想说,“你就喊她‘三姨’吧,可不许‘三姨太’‘三姨太’地叫,记住了吗?” “记住了。”我当然不清楚“三姨”跟“三姨太”有什么区别,不过我回答得很干脆。 “还有,”妈妈又叫住了我。她从小布包里取出了那颗水晶球,交到我的手中,“这是你的东西,自己管好了,不要弄丢。到外面玩一会就进来吃早饭。记住了吗?” 我一只手捧住了水晶球,它把我的手心占得满满的,沉甸甸,凉冰冰,特舒服。我赶紧握紧球双手抄着,插在袖筒里,一边连声答应着就推开前门进了院子。 嗬,院子里真好看,它比我们刚进门的小天井要大许多。沿着院墙,是一排密密匝匝的常青树,间杂着还有几棵大树,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棵粗壮挺拔的垂柳。柳树叶子虽然都已落尽,但细细的枝条仍然低垂着,像女人的长发。柳树下,紧挨着常青树丛,还摆放着一条长长的木椅,大概是夏天大人乘凉的地方。在院墙尽头拐弯的墙角那儿,地面上突起一个石墩子,大青石的,样子很沉很重,仔细看,才发现这是个石质的栏圈,中间有什么,我不知道。这东西我从没见过,所以特别新奇。昨天一整天的雨雪,夜里早就停了,除了长青树的树叶上还残留着白色的雪,地面上却已是结成了硬硬的冰。 就在枯柳的下面,我看见三姨穿着一身猩红的毛皮大衣,且唱且舞,神情十分专注,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我走近了,怯怯地叫了声,“三姨。” 她停下了动作,转过脸来看到了我,笑容立刻漾起在嘴角,问,“你是在叫我吗?” “三姨。”我又叫了一声。 “哎。”她重重地应了一声,立刻上前一步在我面前蹲下来。她细细端详着我的脸,眼光从上扫到下,当看到我前襟那大大的补丁时,她眼里似乎掠过一丝乌云,虽然只是一瞬,我的脸却涨起来了。如今我大半生都过去了,当我回想起当初的这一幕,我却想不明白,从来没有任何人教过我,为什么在我极其稚幼的心灵中会对别人的看法如此敏感并不由自主地为自己的贫穷而感到羞愧?好在仅仅是一瞬,三姨就亲切地喊了我声“小少爷!” 又是“小少爷”!这个称呼我在上海时,妈妈领我去吴伯伯、王伯伯家中做客,每每给我端茶送毛巾的大人们都这么叫我。我是从他们那恭恭敬敬的态度中学会了这个词,知道它含有看重的意思,但我不喜欢它,它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说,“我不叫‘小少爷’,我叫‘洪武’。” “喔,我想起来了,你还有一个名字叫洪武。”三姨笑起来,她的笑容让我周身暖暖的。她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长椅子上,她紧挨着坐在我身边,问,“你几岁啦?” “过年就五岁了。”那时候我总喜欢把自己说的大一点,跟今天恰好相反。 “都五岁啦?识字吗?” 我点点头,有点夸口地说,“我都学过两册课本了。” “都学的是什么呀?” 我想想,说,“第一课是‘公鸡叫’,第二课是‘天亮了’,第三课是‘弟弟妹妹快起来’,第四课是……” “呀,你都能背下来呀?谁教你的呀?” “阿爹。” “这么说,你三岁就开始读书啦?你真聪明!” 三姨的夸奖让我很高兴,我已经忘掉了刚才的羞愧,兴头就来了。 “我还有一个名字。”我有点卖弄地说。 “叫什么呀?” “汪应果。我还会写呢。” “能写给我看吗?” 我点点头,“写在哪儿啊?” “就在我手心里写吧。”三姨伸出她的细长的手掌,这时她才发觉我两只手总统在袖筒里,一只手还在袖筒里动来动去,不知忙着什么。其实我一直在摩挲着我的水晶球,它已经被我的手心捂热了。我抽出手,三姨看到了我的水晶球。 “这是什么呀?”三姨从我手中接过了水晶球,仔细端详着。水晶球在阳光照射下发出梦幻般的美丽色彩。突然她“呀”的一声,吃惊地说,“水晶顶子!” 什么“水晶顶子”,明明是“水晶球”嘛,我纠正说,“不是‘顶子’,是‘水晶球’。” “不,是‘顶子’。”三姨较真儿地说,又问我,“谁送你的?” “姆妈。” “是你们家的?”她似乎有点疑问。 我不懂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会是别人家的吗?我点点头。 三姨看着我的眼睛,把水晶球还在我手上,认真地说,“这可不是件普通的东西。你可把它保管好了,别弄丢了。洪武,喊你‘小少爷’,没有喊错!”她的眼光再次从我胸前的大补丁上扫过,目光里流露出复杂的神情,又长长叹了一声,说了句令我莫名其妙的话,“可怜天涯沦落人哪……”说着,紧紧搂住了我的肩膀。 长椅子正对着的就是妈妈不准我越过的那扇圆门。这道圆门,从我们家的前窗只能看到个侧面,原来这座宅子折了道湾,转到右手去了。从圆门外面望进去,我看见是一座十分气派的庭院。我这才知道,我们住的那间房屋只是这座大宅子甩在一边的小尾巴,就像妈说的是间“柴房”。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美丽家园”? 我又指着墙角的那石墩子问,“那是什么?” “那个么,是口‘井’。” “井?”我在上海没有听说过,不知道是什么。 “那个石墩子呢,是井栏。”三姨接着跟我做解释。 “那里面有什么?” “水。” “我能过去看看吗?” “行。我带着你。”三姨搀着我的手,带我走到井台上,靠近了石头的井栏。井栏有我齐胸那么高,三姨稍稍托起了我,让我可以看见井口下面:呀,它是那样深,那样黑,我很害怕。在黑洞洞的井口下面,我看见了水光反照出三姨和我两个人的脸,还有背后那雪后初晴的蓝空。 “洪武,”三姨把我很快带离开了水井,神情严肃地关照我,“平时你只能在院子里玩,不能靠近这座井台,这里太危险。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这时我听见了妈妈在喊我回去吃早饭了。妈妈见到我就问,“我看三姨满喜欢你的,三姨跟你说了什么呀?” 我如实说,“她问我多大了,还叫我不要到井旁边去,她还叫我保管好水晶球,不要弄丢了……” 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爸爸似乎若有所思,此时对妈妈说,“三姨说的不错,看来她是个细心人。你还是把洪武的水晶球收起来吧,免得日后招惹是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