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了,请不要纪念我
文章来源: 荔枝1002016-12-02 07:05:00

感恩节前就写了这些字,出于对文城最近去世网友的尊重,特地多等了几天再发出来。我不想写沉痛的文章,纪念博客已经有好几篇。对亡故人及其亲友,我们表示哀念和同情,但对死亡本身,大可不必太严肃。

生命脆弱而无常。所有的生命,一旦形成,就开始悄然走向死亡。茫茫宇宙,无尽的时间长河,我只是河里一滴还没有蒸发的水,我的存在只是为人类进化作出的一个微小的贡献。

我们中国人比西方人更害怕死亡、忌讳死亡。记得我小时候,父母反复教导我不要随便说这个“死”字。亲友邻居中有人故去,不可说“死"。但“逝世”又太伟大,“去世”太正式,“去了”太具诗意,只有“没了”比较适合日常口语。这个说法造成我极大的困惑,在还没有学物理之前,我只能把“没了”理解成水的蒸发。至今,我在潜意识里仍然把死亡等同于煤气灶上的一壶水,煮了很长时间,烧干了,就没了。

人类还在没有完全直立行走的进化阶段就有对死亡的迷惑和惧怕,每个宗教里都有天堂或后世,给我们的生命终结带来一种解释、一个希望。正是出于对死亡的畏惧,人们才故意轻松地用“死”字来描写自己的情感:“她高兴死了”,“气死我了”,“我要是说谎,就让雷劈死。”有的老人会这样威胁:“不肖子孙,我不如早点去死。”老人自己可以随便说,小辈在他们面前就得小心翼翼。这实际上是我们下意识里在死亡面前所抱一种自卫态度。

说到忌讳,想起我一个可爱的叔叔。他们隔壁邻居有三个半大男孩,每年万圣节都兴奋异常,把前院装饰得琳琅满目:草地上竖着RIP墓碑,酸苹果树上凡是结果子的地方,都挂着一只小骷髅头,门廊里有三条全白的被单在秋风里飘荡。叔叔恨啊,说美国文化是什么东西,哪有把晦气往自己身上按的?怎么也不替邻居想想!

叔叔和邻居关系还不错,两人都在前院割草,叔叔就硬着头皮走过去说,呃,同样是节日装饰,你看对面人家,摆些南瓜、稻草人,多好。你的前院全是和死亡有关的东西,呵呵,你们不怕倒霉吗?

邻居说,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就忌讳这个。不过这是特殊节日,家里男孩子就爱搞这些。这样吧,万圣节一过,我就让孩子们拿掉,如何?

叔叔和婶婶虽然喜欢小孩子,但不喜欢有戴着鬼面具的小孩到他家来讨糖,太不吉利。他买了糖,事先一包包装好,放在门廊的一只大篮子里,写一块牌子:“Help yourself!” (请自己拿)。夫妻俩把门一锁,到附近的咖啡店去躲了三个小时。

三天过去了,邻居全家人上班下班,上学放学 ,墓碑、骷髅、床单还在那里。叔叔恨得咬牙切齿,把酸苹果树靠他家这一边挂着的小骷髅头全都摘了下来,因为这半棵树在他的草地上方,他有权利做主。他把骷髅堆放在邻居的门前,邻居总算理解了他的暗示,指挥三个儿子连夜把全部装饰都撤下了。

叔叔为自己的行动自豪,以为死亡不会越过房地产边界线跑到他这边来了。

我以前上班的地方,办公楼附近有一家很大的公墓。我发现那是个很美、很宁静的地方,高大浓密的树木,形状不一但整整齐齐的墓碑,到处是鲜花 – 地下种的、墓上摆的,简直就是一座大花园。有一条小径穿过墓地,旁边还有供人休息的长椅。

午休外出我会经过墓园,放慢步子透过铁栅栏朝里望望。墓园有一种久远而安详的气氛,吸引着我。后来好奇心终于驱使我走进大门,沿着小径走进深处去。有几次我还带了三明治和咖啡,坐在长椅上吃午饭,吃完了去看看墓碑上刻的字,不少坟墓在一百年以上。有一次发现了一个很长的希腊人的姓,和我办公室里一个男同事是一样的。第二天我带了他去看,他记下了亡人的出生日和死亡日,到家谱网站上一查,居然是他的一个隔了两层的叔公。

我愈发感到,生和死,实在是相距不远的本家亲戚。

不少人认为死亡有一种很深刻的美,犹如温暖的睡眠,被黑暗包围的柔软,触摸得到的洒脱。不是指死亡前的痛苦,也不是指亲友的悲伤,而是死亡本身。也有人说,死亡是人生最灿烂的一次历险。它到底是怎样的呢?永远没有人能告诉我们。

对于生和死,无数的人写过了,我再谈不出什么新的想法。我只想对大家说,如果我去了(用一个比较诗意的词),千万别为我写纪念文章或感叹的博客。这类文章的点击率一定很高,成千上万的人在我头上点击一下,会让我不得安宁。可以这样打一个比喻:你劳动了一天,很累了,想好好上床休息,却来了八千个人,整夜从你家门前走过,每人在门上敲一下,推开门向里张望一下,你不想撞墙才怪。

我愿意安安静静地蒸发,就像那壶炉子上烧着的水。但我在蒸发前会先沸腾,在沸腾的生命中爱过、恨过、哭过、笑过,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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