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烦恼
文章来源: 维立2016-11-22 17:35:41

 

自从当上空巢父母,我们养成了星期六早上出门吃饭的习惯。我们家早餐向来简单:我爱睡懒觉,早上厨房里难得见到我的身影,女儿很小就会用牛奶冲麦片吃;我自己的早餐更是潦草,常常是一根香蕉,一杯牛奶,就急急忙忙出门上了路。但如今星期六时间比较充裕,在早餐上略略挥霍一下也无妨;灰头土脸地忙了一周,也该用顿像样的早餐犒劳自己一下。

 

像样的早餐当然可以自己做,而且说实话也不麻烦。煮两个鸡蛋,切几片奶酪,洗几颗水果,再喝一杯速溶咖啡,空口吃几片意大利咸肉,也算一顿丰盛的早餐了。除了那杯速溶咖啡上不得台面,其他东西都算高大上。我还爱做牛油果贝果(bagel):贝果对半切开在烤面包机里烤成金黄,铺上一层切成薄片的熟透的牛油果。一口咬下去,贝果焦脆温热的麦香和牛油果凉爽鲜美的润滑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交相辉映,浑然天成,就连我这个一进厨房就诚惶诚恐的人,都免不了翘一翘尾巴,为自己精湛的手艺感到骄傲。

 

(牛油果贝果)

 

但自己做早餐毕竟还是辛苦了一点。贝果要新鲜出炉才好吃,想吃牛油果贝果,清早先要跑一趟面包房。做早餐本身不算麻烦,但吃完后灶台上锅碗瓢盆砧板菜刀也是满目苍夷,收拾起来是不小的工作量。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家里没有真正的咖啡。我有在厨房实行极简主义的怪癖,从没买过咖啡机。这一原则天衣无缝地吻合我的天性,使用起来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直到某个想喝一杯真正的咖啡的星期六的早上。

 

那就到外面去吃好了。信步走进一家早餐店,找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侍者马上斟上香气四溢的咖啡,过一会儿又端来热气腾腾的煎饼和鸡蛋。我们一边吃喝,一边闲闲地聊天:总统又发推特了,政客又爆丑闻了,同事又勾心斗角了,女儿又失联两周了;还有刚开始读的那本书,新上演的电影,夜间脱口秀主持人讲的精彩笑话。吃完饭,留下饭钱、小费和满桌子杯盘狼藉,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走出店门,去看电影、会朋友、逛街、爬山。周末像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在眼前展开,我们酒足饭饱,神清气爽,心满意足,生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从容舒畅。

 

(典型的美式早餐)

 

但好日子过多了,慢慢也遇到了问题,那就是我们对早餐的质量,渐渐产生了不满。大部分早餐店的菜单都大同小异,谷类一般有煎饼、华夫饼、烤面包、贝果、炸土豆饼、燕麦片等,肉类有火腿、咸肉、香肠等,当然还少不了各式鸡蛋。都是好东西,但它们的做法,都很有改进的余地。比方说煎饼(pancake)吧。以前觉得煎饼还是不错的,是谷类早餐里是比较讨人喜欢的一种。有一次和德国同事莎宾娜和她丈夫汉斯一起吃午饭,不知怎么谈起了煎饼。两人立刻露出不屑的神情,汉斯还戏剧性地拉长声音说,“Those——spongy American pancakes!” 我当时还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而愤愤不平,但现在我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有些早餐店卖一种瑞典煎饼,薄薄一层,不像美国煎饼被苏打粉释放的气体撑得鼓起来,确实比较好吃,每次我都会点一份。吃惯了瑞典煎饼后,有几次吃美国煎饼,也不知道是胃口变了还是运气不好,都不喜欢那种口感。而且这些煎饼常常放了太多苏打,有股重重的碱味儿。

 

(喜欢瑞典煎饼,可惜大部分饭店不卖)

 

鸡蛋也做得不好。在我们中国,炒鸡蛋是烹调101,是从没进过厨房的毛头小伙子都敢在女朋友面前露一手的入门菜式。只要没炒糊,炒鸡蛋不可能失败。再加点西红柿、韭菜、香椿,甚至是一道上得了台面的雅致小菜。早餐店的美式鸡蛋有些不同。单面或双面的嫩煎荷包蛋也就罢了,都是非暴力不干预烹调的结果,原色原味,浑然天成,比白水煮鸡蛋高明不了多少,但炒蛋和煎蛋卷本可以出彩的,却不知道什么缘故,味道总有那么一点不对。有些店里的煎鸡蛋像是把鸡蛋打散后放在微波炉里烤出来的,结结实实,憨头憨脑,自有它的拙朴可爱,但要把人的胃口勾起来,就还欠了点古怪精灵的火候。我自己煎鸡蛋用一点橄榄油和盐,把蛋液在锅里尽量摊开,不时翻炒,煎出来的鸡蛋层次多,味道正,口感也松软。这样炒鸡蛋按理说很简单,在店里却难得见到。

 

(单面嫩煎荷包蛋,非暴力不干预烹调的结果)

 

还有一个问题是早餐的分量。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吃不饱,这么说有些汗颜,但事实就是,美式早餐的分量实在大得不像话。鸡蛋最少两个,煎饼厚厚一叠,有一家饭店还硬逼你再挑一样他们的特色甜点,怪不得肥胖在美国成了流行病。我倒不担心发胖,但因为不愿浪费粮食,有时不免多吃了两口,结果一整个周末肠胃都处于超负荷状态。当然也可以少点几样东西,但如果不满足于吃一片烤面包或喝一碗燕麦粥,而是希望早餐种类比较丰富的话,稍不小心,桌上就堆满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瓶瓶罐罐,盘盘盏盏,吃不了兜着走,后果很严重。

 

美国的早餐店似乎私下约好了要让美国人民一起胖起来,菜单设计都遵循同一个原则:吃得越多越合算。曾经看过一则笑话。一位老太太去餐馆吃饭,看到套餐只要三块钱,决定点一份来吃,又觉得分量太大,问侍者可不可以不要其中的鸡蛋。侍者回答说,不要鸡蛋,就不算套餐。其他几样东西分别点,价钱就变成了四块。老太太说,既然如此,那么还是来一份套餐吧,只是鸡蛋不用煮熟,连壳交给我就好。于是,聪明的老太太只花三块钱就吃了一顿饭,还带回家两只鸡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要在餐馆吃到分量适中的早餐,是需要机敏和创意的。我吃早饭时比较懒,不想动脑筋,只愿意动手指一指菜单,老太太的境界自然达不到。

 

当然也可以去咖啡馆。要一杯咖啡,买一份糕点(pastry),分量至少是合适的。但星巴克这类不带面包房的咖啡馆的糕点不是现烤的,新鲜度打了折;即使咖啡馆亲手制作糕点,选择也不多,而且大多是甜品。偶尔去一次还好,多去几次就成了老三样。

 

(咖啡馆的早餐最有文艺范,可惜总是老三样)

 

那么就去吃中式早餐吧。我们加州中餐馆遍地都是,港式饮茶、北方点心应有尽有,其中不乏好吃的东西,但仔细一想也不是理想的早饭。即使你不介意餐馆嘈杂汹涌的人潮和门口蜿蜒逶迤的长龙,单是中餐馆将近中午才开门这一点,也应该给了你不祥的预感。即使是星期六,即使想睡个懒觉,因为惯性的缘故也不会睡到中午才起床。当你饥肠辘辘地等着去五月花、醉香居饮茶的时候,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像蜗牛一样慢慢爬行,再愚钝的人也终有一刻会明白,今天你将有一顿丰盛的午餐,但你没吃早饭!

 

(广式饮茶)

 

这样无所适从、左右为难的时候,我不禁仔细回想来美国前的早餐都是怎样的吃法。这么一想,更是悲从中来:原来我从来没有享受过完美的早餐,我的人生很失败。小时候我们家每天早上都从父母工作的大学的食堂买馒头吃。南方人做馒头鲜有几次成功,不是碱放太少,面没发起来,味道是酸的,就是碱放太多,一股阴森森的黄绿色从馒头皮下面透出来,像美国孩子过鬼节使用的道具。偏偏父亲讲究营养,一直从附近的奶牛场订牛奶,每人早上都要喝一杯。牛奶本身并不讨厌,但和这样的馒头配在一起,就成了难以下咽的毒药。后来到北京上大学,发现北方人虽不会做菜,馒头手艺还是过硬的,每个都做得白白胖胖,从没出过家乡馒头师傅的差错。现在想来,师傅们作为专业人士,居然不能解决一个简单的配方问题,也算是奇事一桩。到底是笨还是懒,我猜不出来,但我童年的快乐,确实因为他们的缘故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

 

偶尔早上来不及吃饭,父母也会塞给我们一点钱,让我们到外面买点什么,一边坐公车一边吃。我们通常都会在街边的饮食店买些包子、烧卖、油条或油饼。饮食店的桌子和地板都油腻腻,黑乎乎,炸油条的那锅油可能十年没换。到了今天,会觉得这种早餐既不干净又不健康。但那些烧卖和油饼确实好吃,给我留下了关于早餐的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小时候的烧卖没这么漂亮,但味道不会逊色)

 

其实我的要求并不高。周末的早上,有一个舒舒服服的地方,热闹却不嘈杂,质朴却不寒酸,墙上挂几幅清新有趣的画作,空中飘一点温馨雅致的情调。谈笑间,一顿简单合意的早餐,或者是中式的清粥小菜、馄饨面条、豆浆油条,或者是西式的咖啡、可松、咸肉、奶酪,就出现在桌上。原以为现在的社会一切皆有可能。人类都登上月球了,谷歌地图都把地球搜遍了,社交媒体已经让天涯若比邻了,星际旅行都商业化了,艾滋病都治好了,机器人都持手术刀了,第四次工业革命已经轰轰烈烈开始了,转基因食品都深入寻常百姓家了,但我这个并不挑剔的人想吃一顿舒服早餐的卑微愿望,居然无法实现。

 

这可能是远走异国他乡的独特难题,也可能是膨胀的小资情调与现实相撞时必然遇到的尴尬。但既然想当生活家,对生活就应该精益求精,这也包括早餐的质量。当然我也意识到,与生活中的其他挑战相比,找不到完美的早餐店只是小菜一碟。以前为学位操心,为工作费心,为孩子的成长烦心,以后也自然会有以后的烦恼。今天为早餐问题愁肠百结,心乱如麻,其实应该恭喜自己:这个小问题竟然提上议事日程,生活可能走在了正确的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