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漫谈(1)
文章来源: 更无人处月胧明2015-05-16 02:34:29

京剧漫谈 (之一)                 

 

 

    我在京剧院工作了近二十年。有幸经历了“革命样板戏”、革命现代戏、传统戏的恢复等各个京剧发展阶段,对京剧多少有些感性的、整体的认知。朋友们建议,可以以此为话题,写点儿什么。我想,也好,不妨趁机将我的艺术生涯中有关京剧历程的残片文字化一下,做个印记,以待将来回证。

    中国戏曲举世无双,最有资格冠之以“中国特色”。她集“唱、念、做、打”于演员一身,也就是将西方的歌剧、芭蕾、话剧甚至杂技一锅炖,煲成世界戏剧艺术王国中独一无二的“佛跳墙”。

    中国戏曲把故事、情念、冲突以虚拟的手法,以超越时空的概念,活灵活现地在几乎空空如也的舞台上营造出无所不及的人间大千世界。台下的观众非但不觉其假,反而看的如痴如醉,与剧中人同呼吸共命运,时而击节叫好,时而泪满绢巾。这不能不令人赞叹京剧那种独具的诱人魅力。

    幻化奇妙的舞台效应,曾使西方表现主义泰斗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佩服的五体投地,当他看完了梅兰芳的表演后,激动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呼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最完美的戏剧!

    西方现实主义戏剧与其它如古典绘画、小说等艺术一样,都是如实反映现实生活中的事、景、物。越是逼真越能打动人心。他们力求在舞台上演绎现实生活中的翻版。观众在舞台上看到的故事春秋就像在你身边发生的耳熟能详的生活情节一样,这是现实主义的最高境界。但是令艺术家们苦恼的是固定的舞台由于科技的限制至今人们无法在几秒钟内变换场景,而且还要变换几十甚至上百个场景。所以,所有的戏剧艺术家包括莎士比亚、易卜生在内,都必须绞尽脑汁将他所要讲述的故事统统编织在寥寥可数的几个场景中,借此来掩盖舞台换景的难堪。以致如今大凡现实主义戏剧通常都是一场戏只有四幕而已。

    布莱希特深恶这种封闭式的舞台约束,总想找出一种形式来冲破它。可是西方艺术哲学自古以模仿为基石,像牛儿走惯了回家的路,让它换条路走何其难也。

中国戏曲的出现令他大梦初醒,如获至宝。

    中国戏曲将所有的场景都交给观众的想象力。演员只需一举手一投足,观众就能从演员表演的信息中,飞快地转换成他所想象的场景。演员一个推门动作,观众就知道他进家了。一个抬腿,观众就明白剧中人迈门槛出门了。一个走圆场观众立时就理解这位行者已跋涉了千里路了。舞台上虽然仍旧是一无所有,但在观众的眼睛里、脑海里舞台上却是千变万化,繁华纷乱的万花筒般景象。这种奇妙的时空转换,彻底改变了布莱希特固有的西方戏剧观,他终于发现在世界的东方还有一种更加高明的戏剧艺术——中国戏曲。

    京剧又在中国戏曲世界中独占鳌头。在大小上千个剧种中,绝大部分剧种源自本土地方。唯独京剧没有她的原籍,湖北?安徽?北京?是,又不全是。甚至在京剧发展最鼎盛时,京剧团在全国遍地开花,任何一个小小县里一不小心就能撞见一个京剧团。

    究其原因,我想恐怕要归功于京剧集地方戏曲之大成,博采众长,吸吮一方戏曲之精华,总而合之形成一种什么都不是,却深受广大观众喜爱的四不像剧种。就像如今的流行歌曲,不中不西、不南不北,非美声又非民声,总之非驴非马,却深受众青年的痴迷,以其超强的生命力,不胫而走,广为流传。

    京剧特有的出身,反而锻就她丰富多样的表现力。她可以细腻地表现闺房淑女们欲语还休的幽怨,也可以震人心魄地表现铁血武士激战沙场的壮志。她可以轻松诙谐地表现市井小民家长里短的处世通言。也可以入木三分地表现魑魅魍魉陷害忠良的阴奸。京剧以她那宽广包容的胸怀,广纳艺术百川,积筑成中华艺术王冠上最灿亮的明珠。

    京剧的出现是中国社会文明发展的产物。她用艺术形式囊括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文化艺术、美学、历史、哲学、价值观、道德观等中国特有的人文理念。她就是代表中华民族艺术的一面大蠹旗,也是中华民族艺术的图腾。

纵观京剧上千个剧目,你会发现一个奇特的景象,即你几乎找不到一部毫无意义的、纯娱乐的戏。只有在大年初一开锣戏中为了图个吉利、喜庆上演一些跳神、八仙过海之类的戏。其它不论悲剧、喜剧、文戏、武戏或多或少都在隐现一个理念,让你在娱乐中不知不觉“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教育课”。“武家坡”的十八载守贞,“二进宫”的忠君,“拾玉镯”的爱情观,就连“三岔口”武戏里你也能嗅到哥们儿义气的味儿。这种“寓教于乐”的传统手法即自然又走心。是当今某些宣传机构根本做不到的。

     当然,京剧诞生于封建旧社会,自然带有那个时代的烙印。相对于当今时代,她的很多价值观、道德观恐怕有些不相适,比如忠君、从一而终、狭隘的民族观等。这在我们欣赏剧目的同时须持有必要的批判精神。另外由于历史环境的原因,艺术上也存在一些不严肃的陋习,如饮场、职员随便上场更换道具等。有一趣闻,剧团一位老道具职员曾告诉我,过去演“玉堂春”三堂会审那出戏,苏三要跪在地上唱长达四十五分钟的段子,两只膝盖十分辛苦。为了讨好演员,他练就了一手绝活:当苏三将要下跪演唱的一霎那,老职员能在侧幕边六、七公尺开外向台上扔去一软垫,恰好落在演员双膝之下。我听了,心中暗暗摇头,这样一来,演员是舒服了,可观众却被吓一跳,再入戏就难了。好在这些陋习早于解放后便被废除。现在的观众已看不见这些与剧情无关的干扰了。

    京剧艺术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蜕变为一种古董艺术。没有一定的艺术及历史知识的积淀,恐怕是无法接受和欣赏的。一些有志之士出于拯救京剧于危难之中的责任感,力主改革创新,以适应时代潮流。时装戏、现代戏、革命样板戏等新型京剧的出现就是他们努力革新的成果。在我年轻的时候,对京剧的真髓知之甚少,也曾觉得京剧现代戏才是京剧兴盛的唯一出路。但是,随着我对京剧的深入了解,愈来愈认为创新并非真正出路。创新,可以。但那已不是京剧了,你可以叫别的名字,唱剧、流行戏曲都行,就是别叫“京剧”。因为京剧已经是个非常完美的艺术形式了,她已成熟到无需再整容了。京剧不是需要创新,而是急需调动最大的资源,即人力、物力去维护她,保养她,力争她不在我们这一代“无可奈何花落去”。这才是对中华民族艺术的最大贡献,才是对祖宗最大的积德。

    京剧是一个时代的产物,换了人间,她难免不入流,这是历史的必然。然而她就像西方的交响乐、芭蕾一样,是人类文化艺术中的瑰宝,失去她中华文化就会出现断层,继承中华文化也就失去了依靠。即便你不喜欢她,你仍然要承认京剧是我们民族文化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