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会有墓碑——兼祭姚贝娜
文章来源: 踽霖2015-01-17 22:27:15
一早就听闻姚贝娜病逝的消息,心下愀然,这个女孩子有种大气的美,尤其恶疾缠身,仍说上天对她不错,面临死亡仍镇定地安慰父母,这种胸襟气度,让许多男儿都汗颜,又这么年轻,令人惋惜。除了叹惋,另一方面我觉得她的离去能引起这么多关注,留下的歌声又将会有人铭记,此生足矣。“存亡惯见浑无泪”,身边年轻女子的死亡,我见得多了,特别又都是那么悄无声息。

       最早的一个,是同住一个大院的女孩子,她的家和我家只隔条胡同,她比我大那么几岁,平时不在一起玩,所以只知道她姓陈,名字好像有个“翠”字,但是她的早逝让我至今清晰记得她的样子:脸很小很白,眼睛大大的,鼻子很小巧,经常习惯性地皱起,所以读古龙的《欢乐英雄》燕七,我一下就想起了她。她从小没了母亲,家里剩下父亲还有三个哥哥,父亲很粗疏懒惰,大哥早自立门户,其余两个哥哥游手好闲,家务活都是她做,所以不但和我们,就是同龄的,她也很少有机会玩。忽然有一天,听大人说她死了,原因一直想来可悲:家境贫寒,鞋子破了也没钱换新的,也没人理会,那时很多孩子的鞋也好不到哪去,结果磨破了脚,感染化脓,又医治不及时,变成了败血症,只有十四岁,正是花季。对那个年纪的我们,原本模模糊糊的死亡概念,因为这件事突然清晰起来,也增加了恐慌,才知道原来不当回事的小伤口,也能要命。更深深刺激了我幼小心灵的是,听说他的父亲只买了个塑料袋装她——他唯一的闺女——的骨灰,随便找个山坡草草埋了——因为骨灰盒太贵。

       这使我由衷地恐惧,我原以为就算没有追悼会,至少会有一个墓碑,谁知道连棺材或者骨灰盒也没有,一个人就这样湮没世间。这刺激如此之深,以致加深了我对父母的畏惧,生怕有一天如果我死了,他们也那样对待我。后来我发现,成绩好能得到大人们的表扬,虚荣之外,给了我唯一的安全感,所以我努力读书,如逃避,如有鞭子驱赶,如阿甘那样执著,令别人费解地努力,终于一个形同野孩子的穷小子从偏远小镇走到北京,再到美国。这是后话了。

       这个小女孩的死给我留下的阴影,一直无法抹去。这种对贫穷刻骨铭心的恐惧,一度令我不知所措,以致如今连我家境优越的妻子,始终无法理解我。

       接着,在我还没有从震荡中回过神来的时候,被一个至亲的离去彻底打懵。我唯一的姐姐,唯一可以耐心地听我说话,从不嫌弃我冒傻气,鼓励我自尊自信的人,二十二岁,被查出白血病。她死后,我一半的灵魂好像也随之而去,如同痴颠般在人世间跌跌撞撞。从那以后有好长段时间,我以为我说不上哪天也会像姐姐那样猝然离去,无声无息,而只要我活着,姐姐就一直在我心里,宛然如生,因而格外珍惜生命,认认真真地活,如同替姐姐活着。

       离家来美前,我又到那个埋着姐姐的山坡,因为她还未出阁,按旧俗不能入祖坟,也没有墓碑,担心被铲除或者破坏,连坟也没有立,以周围几座山为坐标来识别,坡上只有几朵小小的黄花静静开放,一如姐姐生前,毫不引人注意。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万里归来伴孤坟,世俗的眼光何必在意,就让兄弟以后伴你长眠于此吧。

       如今二十几年过去,我仍不时问自己,也问上天,为什么她就这样死了呢?如果我俩之间一定有一个要死,那么也应该是我,因为我三岁差点夭折,以后一直体弱多病,姐姐的身体一直比我好,为什么是她不是我?有个周末一个人在实验室读书,读得头晕眼花之际,忽然想起姐姐,一生没过过好日子,连好吃的东西也没吃过多少,怎么也忍不住眼泪,握紧拳头拼命地捶桌子,没让自己哭出声。

       生死从此也看淡了,“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如此而已。人生失意如此,得意又如何,“生前富贵草头露,身后风流陌上花”,“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所以当父亲和我说起西院邻居那个小姑娘的死讯,我只是略有伤感。那个小姑娘和我们一起长大,那时苍白瘦弱,不知道什么原因长了头罕见的黄头发,她很少出来玩,因为其他小孩一见就取笑她;而待在家里也不见快乐,她妈妈不喜欢她,经常打她,弄得整条胡同都能听见她的哭喊声。我家搬离那个大院后我再没见过她,听说离去时大概三十岁上下,还没有结婚,突发心脏病。她父亲下岗后就靠骑人力车载客维生,遇见我父亲,两个同病相怜的人相对痛哭。然而除了匆匆路过的路人微感诧异,谁会在意两个衣着破旧的老头为什么突然落泪?

       就如同还有几个人会记得,曾经有几个小女孩,巧笑嫣兮,笑语盈盈,无声湮没,如微尘入水,不曾泛起半点涟漪?而且这样的故事永远没有结束?

       不久就是家在胡同另一边一个伙伴的小妹妹,印象中小时候瘦瘦小小,皮肤有点黑,但是眉眼很俏丽,不言不语,手脚勤快。下班后骑车和别人刮蹭,几个人站在路边理论的时候,被一辆失控的卡车撞倒,留下个刚满月的孩子。父亲和我说这件事的时候,问我,是不是那个大院的风水不好,三十几户人家,这么多家都死人?我说不好也是对姑娘不好吧,你看我们几个男的,不都还活得好好的?


       事实不但是活着,而且有的还是捡的命。

       东院邻居一起玩大的小子,屡次大难不死:第一次是骑摩托,摔得面目全非,以致连脸上都留下不少伤疤,人却没事,而我一个同学也是骑摩托,转弯已经减速慢行,路上有冰,滑倒后不幸头撞了路沿,撇下孤儿寡母;第二次开的小客车起火彻底烧毁,也被他逃脱;第三次,和另一个人去游乐场,与另一帮年轻人起争执,他抄起酒瓶砸破一人脑袋,转身跑了,同去的伙伴被对方连捅九刀,当时就不行了,他跑慢一步的话,死的就是他。我呢,从滚梯上大头朝下摔下,眼镜碎了,腰受伤,侥幸没死;又一次是骑车被疾驰的卡车刮蹭,车把离我胸口两寸远猛地打过,打中的话可想而知。这还没算有多少次我想自己了结。

       我曾经和师弟妹们说,年轻的时候我有两件事无法理解,一是为何有人卖淫,二是为何有人自杀,现在年岁渐长,我明白了,前者选择了生存,后者选择了尊严。在美国最艰难的日子,曾发誓坚持好好活到底的我,也曾不止一次动过自杀的念头,曾经看着河水想,它如果是通到大海就好,这样我就一去不回,免得曝尸河岸,淹死的死相肯定难看,又得再现世,受最后的屈辱。最后没有死不是因为害怕,贫穷屈辱地活着我都不怕,还怕死吗?是想起还不能死,还有责任未尽,尤其是有闺女,无论如何得保护她不受人欺负,等到她出嫁生子,有人接替我照顾她,我才能死。

       其实就算死,又怎样呢?小人物的死,除了亲人,谁会在乎呢?有多少人不是默默无闻地死去?所以,死,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是种奢侈。如不能死得轰轰烈烈,那么只合卑微地、艰难而认真地活着。“我生天地间,一蚁寄大磨”,我却是“一驴寄大磨”,如是蚁的话,既然无力改变命运,那么就听天由命、随波逐流好了,驴却得自己挣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我一直感觉这话很扯,我时时觉得,尽管向前不停奔跑,命运锋利的牙齿,仍一下一下咬合在我的脚后跟;又像在爬海边的峭壁,我向上爬一段,水面随之上涨,随时可以淹没我。饱受摧折之后,所谓的大任仍杳然无踪,难不成这“将”是“一生”那么久,实际应该是“天将降大任于死人”?拜托,我只想过平常快乐的日子,别拿我穷开心好不好?曾文正公说,“吾日夜望死”,袁霸天说“下辈子,不要让我再做人”,是啊,如有来世,我只愿做山野间一块顽石,“一蓑烟雨任平生”,无拘无束,无牵无挂。对残酷的命运,报以无耻的笑容。

                                                                                                                20151 16日深夜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