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梦 (4) 第4章 父子情 十几年后的一天,工作之余与一个老美同事聊天。 他谈到了他家庭,他的兄弟姊妹。后来又聊上了他的父亲。 当我接着他的话题说;“your daddy……”(你爹爹、、、、、) 没容我继续,他当即打断我的话说: “No!Is not my daddy, is my father.”(不,不是我爹爹,是我的父亲。) 我很纳闷,daddy 不就是父亲吗? 有什么不同? 顶多是一个书面语和口语之差别,有必要如此来纠正吗? 最后同事却坚持他的解释说: “father(父亲) 只是提供了精子的人。而daddy是抚养,教育你成长的人。” 接着他告诉我,他的daddy是他的妈妈的兄弟(舅舅)。 我相信不需要我进一步解释,大家都能明白是回什么事了。 在美国很可以理解,这样情况并不少见。 小时候我很恨自己父亲,最早的这种怨恨是来自国内的政治启蒙。青少年时期正值国内的阶级斗争强化期,“黑五类”子弟原罪把这种怨恨推到了顶峰。 越过这顶峰大概是到了二十多岁的时候,思考和阅读开始了走向思想成熟的道路,于是渐渐地与国内政治拉开了距离,怨恨父亲的感觉逐渐消失了。 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内心萌生了一种隐隐的责怪母亲的情绪: 谁叫你不跟父亲一起走呢? 你这样做不也连累了我的一生吗? 八九年父亲带着他那柬埔寨的华裔老婆回国探亲,我出世四十年来第一次见到亲生的父亲。 卖掉了他给我带回来的一部摩托车,倾我所有的储蓄,带着他俩老在大陆四处游玩了一圈,希望能弥补失去的四十年分离的情感。 托美国人性的移民政策的福,五年后我携家带口来到了美国。 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各种各样的感情,然而最原始的情感,恐怕非父母与子女之间的 感情莫属。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感情,人类把它归属于爱。 其实更准确地讲,这完全是生物种属的生命遗传基因的指令,几乎世界存在的所有的生命都具有这一特性:延续生命的种属。 在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中,人类的生命出现了异化。这类原始的生命之爱却被常常得到扭曲,而标榜成一种功德。 人类在社会生存中,常常将这种所谓“爱”转变成一种自我功利的需要。 最为典型的莫过于中华民族的所谓“孝道”。 人类社会发展到了今天,在人与人之间谈纯情的爱似乎成为了一种奢求。 深入探究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你会发现,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实质上是一种生命种属继承指令。 当你把一个生命带到这世界上来时,你就肩负有一种责任,一种责无旁贷的义务,于父,于母都是如此。 这责任就是你必须把这一生命抚育到有能力独立生存于这个世界,shu以保证能继续延续这一生命的种属。 世界上所有的生物种属都带有这种遗传讯息。世界上许多动物对孕育下一代而作出的牺牲甚至远远超出了人类。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命定的,当那数亿精子中的一个和卵子结合的一瞬间,你的命运几乎就被确定下来了。 自从我知道我出生的前因后果,我就没有期望一种如他人一样拥有双亲的疼爱。 我的出生对母亲来说是耻辱的记忆。 对于父亲来说,只是即时的性渴望与血宗文化的企求。 我从小就在麻木于爱的环境中成长,对父母的爱几乎是陌生的。 成长后,对父母怨恨感情渐渐淡化。 我觉得这一切是社会历史环境造成的。历史太强大了,谁也无力对抗。 于是我理解了我的失怙。也开始从内心感觉没有必要责怪我的父母。 来到美国在父亲家住了十九天,在我拿到汽车驾驶执照的第二天,我们一家三口被父亲驱赶出来了。 身处一个如此陌生的环境,无依无靠的现实使我内心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 这种恐慌是从未有过的。 哪怕四十五年国内生活是那样的艰辛,我也未曾有过如此的恐慌。 尽管我从未到过沙漠,当时在给国内最好的朋友的第一封信中,我是这样描述了我当时的感觉: “我象被抛弃在一望无际的荒凉沙漠中,孤独地,艰难地挣扎着 、、、、、、。” 写完那句话,随之我泪珠滚滚而下,滴落在将要飞洋过海的白色信纸上。 来到美国的这些日子,我一直冷静地接受父亲冷酷的安排,心理上并没有私毫的忿恨。在国内关于美国资本主义社会那种“无人情味”的教育早已在脑子里生了根,对于这一点我心理准备很充分。 在人生过去的四十多年,我经历了许多。 过往泥泞的生活道路,我独自跋涉。一步一个脚印苦苦地挣扎了过来了。 没有什么成功可言,只是挣得了生存的岁月。 但那一切都毕竟是在土生土长的故土啊! 同样今天,我也只是希望挣得一家人的生活。 具体到此时此刻,四十五岁的我带着妻小来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国度,语言,文化,习俗的陌生使我感到恐慌。 我开始怀疑起来:我是否能如过往岁月一样那么无畏? 我几乎没有了以往自信。 如果要讲有什么对父亲的不满的话,唯一的就是他不应该逼着我携家带口来美国。 1994年国内正开始“房改”,留在淑文在国内后一步来,几个月后我们的房子就不会交出去。 当时打电话想与父亲商量,父亲在那电话里的回复道: 要来就一起来,否则就不要来了。语气中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早几年前父亲和他的侄儿合伙在达拉斯买了一栋双拼屋的房子。 侄儿在中国餐馆打工,拿现金收入。 税也报得很低,没有良好的財政记录也就不够资格贷款。 父亲他俩老在一个律师家打工。 虽说收入不高,但规规矩矩报税,财政收入记录正规。 所以叔侄私下商量好就以父亲名义贷款,两叔侄合伙买下来了一栋双拼屋。 侄儿离婚有些年了,买了房子就得找一个女当家,于是回大陆找了一个根正苗红的“工农兵”大学毕业的医生,组成了一个“国共合作”新家庭。 那位女性带着一个儿子移民来到了美国。 刚从大陆移民来的养子在学校与那些墨裔,非裔的同学干架,冲动下竟把刀子带到了学校,学校叫来了警察。 校长把我这位新堂嫂叫到了学校。 于是这位母亲觉得这住区的学区不好,又看了另外房子准备要搬出去。 要搬新房子就得处理旧房子。 办理房屋手续时父亲的老太太这才发现,这双拼屋两边的房主的名字竟然都是写着这侄儿的名字。 于是勃然大怒,马上就要诉讼打官司。 “近水楼台先的月”,他俩的老板是律师,打官司的事自然变成了近水楼台的事。最后侄儿也知道这官司打不赢。协议后,父亲付了他七千多块钱了结了这场纠纷。 从此俩叔侄五十多年的亲情也就付之流水了。 侄儿一家搬了出去,老太太决定把另一边的房子租出去。 几十年的住宅太老旧,那原有的篱笆东倒西歪的。要租出去先得整修好篱笆,于是父亲想到了我。 “你找到了事没有?” 听到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辨别不出他是关心,还只是询问。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又听见电话里传来: “没事的话,你过来帮我做几天事。我会付钱给你的!” 这时从话筒里传出那讲话的上扬声调,可以想象得出父亲正握着电话听筒,扬着头讲话的神气样子。 达拉斯的七月你可以想象得出是什么样子吗? 太阳早早地就将阳光慷慨撒向了世界,眼前的一切看起来都是火辣辣的。 天高云淡的天空,挂在天上的太阳不是什么黄色的,也不是金色的,而是白色的,把整个天地都涂得白条条的。 现在还记忆犹新那天我将一把钳子插进屁股口袋里的情景。 折旧篱笆时我随手把一把撬钉子钳子扔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我看着顺手就检了起来,将它插进牛仔裤的屁股口袋里。隔着两层布都烫得我急忙抽了出来丢在地上。 那几天气温都在四十度以上,人不动都要出汗。 把旧篱笆折掉,拔出旧木桩,再重新打洞,置入新的木桩,浇铸好水泥,装上新的篱笆桩再把板子钉上。 二十多米长的篱笆我汗流浃背整整地干了三天。 钉下了最后一根钉子,一堵整齐木篱笆墙竖立在那里。看着自己完成的作品,心里好生喜悦,我站在屋外向里面喊着: “爸爸,你出来看看。” 喊声落时,爸爸从的屋子里伸出头来。 “完工了,你看看怎么样。” 站在阳光下,我擦着额头的汗珠,兴奋地对他说。 父亲从阴凉的房间走了出来,沿着篱笆墙这头走到那一头,又从篱墙的里面看到外面,把手搭在篱笆上摇了摇后,说: “嗯,还不错。” 接着他又说: “你以前干过这事吗?” “这是头一回,这事就打洞麻烦点,不过那“家得宝”(美国一家商店)挖洞的工具蛮好用” 我得意地津津乐道。 末了,父亲一边走过来,一边将鞋底泥土在院子的水泥地上磨擦着,随后又使劲地蹬了几下,便往屋子里走去。 他头也没抬起来: “来,到你妈妈那里去拿钱!” 我一下子愣住了。 谁?妈妈? 谁是我妈妈?她是我妈妈? 时至今天,我还能记忆那几步之路的遥远和漫长,脚步之如铅般沉重。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到此时我才恍然到为什么父亲有这么一系列的冷酷行为。 从五年前他第一次回大陆矛盾就开始了。 那次我带着他和他太太在全国旅行。因为他们不熟悉国内情况,所有的旅途都是我安排,于是所有的费用都是由我掏腰包。 那天住在北京的一家宾馆里,父亲把我叫到他倆的房间对我说: “你过来,你妈妈要给钱给你。” 我转过身来,很平静地对父亲的太太说: “谢谢,这钱我不能要。” 然后当着那位太太的面,我对着父亲说: “我不能叫她妈妈。我妈妈还健在,我只能叫她阿姨。” 说完,我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直到他俩完成国内旅行,我们之间在没有提钱的事。 送他们回美国,父亲临上飞机前对我说: “我回去会寄钱给你。” 半年后我收到了一千五百美金。 知道移民很快就指标到了,我托来大陆跑生意的堂姐将这笔先存到美国,以备我来美作用。 五年前的短暂的申诉,没有争吵。 我原认为称呼父亲新取的太太叫阿姨,于情于理父亲应当是接受的。 我没想到父亲心中仍坚持要我叫她太太做妈妈。 我已搬出父亲家一个星期了,仍没找到工作,眼看就要弹尽粮绝了。父亲要我帮他修建篱笆,答应给我两百美金工钱,我实在是需要这笔钱。 但我万万没想到父亲竟是如此利用这机会来逼我就范。 我抬着异常沉重的脚步走向阴凉的屋里,此时我眼前却浮现出那天离开长沙的家乘飞机来美时的情景。 就在我要离开大陆的前几天的夜晚,我妈妈突发了心脏病住进了医院。 移民签证手续一切都安排就绪,机票也买好了。 到了这节骨眼上却发生了叫我难以割舍事情,真是令我感到百般无奈。 家里的亲人都安慰我,叫我放心去,他们一定会将我母亲照顾好。 送行的汽车开到医院门口(当时我住在医院职工宿舍),我回过头看见医院二楼的病室窗口,母亲正探出头来目送我们的离去。 心如刀绞,我跳下车来,‘扑通’一下双膝跪在地上,朝母亲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并 大声地呼喊着: “妈妈,五年后我一定回来看你” 说完,内心撕裂般的疼痛让我嚎啕大哭起来。 我抛弃相依为命的母亲移民美国,将年老的母亲孤身地留在国内,内心觉得很对不起母亲。 而这时我竟被父亲逼着叫一位陌生的女性做妈妈。 我想请读者来想象一下当时我的内心是何等的煎熬! 来美国到现在还没找到工作,我心里发火乱烧。手头的银两所剩无几。 那天新结识的一个老美朋友黛安娜看着我焦急的样子,想要借点钱给我。 一想到今天给父亲装篱笆墙的这笔工钱,我婉言谢绝了。 而此时,我却竟遇到这样一种狼狈局面。 这可是我的劳动所得啊!父亲竞然要如此来逼迫我? 后来的日子,我给他家修电路,修空调,修汽车,爬到上十来米高的树上给他砍树,我再也没拿过他的一分钱。 做事不拿钱,心里也毫无任何不快感。 在我心里,他是我父亲,他理所当然地应当享受这种待遇。 人的一生总有许多恩恩怨怨,人的内心总有一良心的秤杆来衡量这些恩恩怨怨。 常有人对我说,你要感激父亲把你弄到了美国,如此这般。 事实虽是如此,但我内心深处很难泛起一种感激之情。 其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就是我那天从他太太手里拿到我在美国的第一笔劳动所得。我一生中第一次如此被人羞辱,我至今都难以原谅他。 人与人的感情依靠的接触相处。长久的疏离对血亲之情有着很强的淡化作用。 理性上,你仍会接受这种天伦的链接,但感情上却是生疏的。 讲实话,父亲将我移民美国,并不完全是什么父子感情。 而是他要我帮他完成传宗接代的使命。 他从小过继给没有儿子的叔叔,而仅生了我这儿子,我生下的却是一个女儿。 他二十五岁就去了台湾,结过一次婚,没有后人。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中美建交后找到了我,他萌发了最后的希望。 他要回国的堂姐转告我: 如果我同意再生一个孩子,他就帮我移民美国。 这也是他逼迫我和淑文一定要一起来美国的真正原因。 我们来到美国后来的日子,他几乎天天来打探淑文是否怀孕? 得知淑文怀孕后,又掰着手指算预产期。到处找人打听怎样判断女人怀胎是生女,还是生男? 有人告诉他说,是预产期前出生的就一定是男孩,预产期后出生的一定是女孩。 快到预产期的前几天,他每天跑来看发作没有,真是煞费苦心! 那时我已经四十五岁多了。 可怜的淑文都快四十一岁了,属于高龄产妇。 后来的生产过程对淑文来说是很痛苦了。而且由于婴儿重十磅,真的是苦了淑文。 得知生下的是个女儿,甚至还是在淑文产期休养期间,父亲找着她。 厚颜无耻地将手搭在淑文的肩上说: “你还没四十五岁,还可以怀一个啦!” 淑文气愤地将肩头一甩,退到一边对他说: “你真想传宗接代,你自己去再找一个嫩婆婆,叫她给你再生一个儿子;要么就叫你儿子和我离婚,再找一个女人去生,我是生不了了。” 写到这里,我真不想以一个儿子的身份是这样来描述自己的父亲。 因为我内心深处实在难以从父亲身上看到“父亲”这两字真正的意义。 即使我俩长期没生活在一起,那种天伦感情难道由此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到美国后,我一直想找机会回归到做电工的本行。 三个月后我找到一个比先前工作薪资高的工作。尽管工作并不理想,公司并不正规。但对我今后的发展有着潜在的帮助。 关键是接触到了我电工本行——维修汽车旅馆和公寓的电气电路,这对我切入自己电工生涯是个良好的开端。 这家公司在达拉斯市中心地带。我不得不在早上交通最拥挤的时候赶到达拉斯市内那家公司去上班。于是我和淑文不得不分开,不再在一家公司工作。 尽管淑文已经考取了驾照能开车了,但我们还没能力买车,哪怕是旧车也没钱买。所以每天我不得不提早就将她送到她公司门口。 公司早上八点上班,我七点钟就把淑文送到她公司。淑文每天都得在公司门外等候一个小时左右。 因为公司业务是修理汽车旅馆。汽车旅馆大都坐落在高速公路旁。我每天几乎是在达福地区方圆五六十英里的地域奔波。 可以想象回家就更艰难了。下班路上交通堵塞,我坐在汽车里,手握方向盘,一想到自己妻子正坐在公司外寒冷地等待,心里火燎心急。 时间已经是十一月下旬,天气渐渐开始寒冷。 公司下班关了门。一个挺着大肚子妇女坐在公司门前的台阶上,孤独地等候丈夫来接回家,场景和意境都是凄凉的。 有时因工作原因,有时路上交通堵塞,我时常比平常更晚来接她。 一天父亲突然来了一个电话: “你们要车吗?我那部福特牌的车可以卖给你。” 父亲和他太太俩退休一年多了,家里仍有两部车。 一部早几年买的美国中高档车,另一部是二手的旧雪弗莱车。 “你要多少钱?”我问。 “二千六百块。”父亲在电话那头说。 “我买不起,你还是卖给别人吧” 我说完,就放下了听筒。 七十年代的,一部二十几年老掉牙的福特牌旧车。 外壳的油漆是重新上的,如今整个车子的油漆又掉得象一只花猫似的。 本来就是买了人家的旧车,现在还要$2600. 2600美金,我到哪里去找这么多钱咯。 关键是淑文说她不想开那部车,她说: “我英语又不好,这样的车子买回来,哪天坏在路上那就害死我了。” 一个月后父亲家里的空调制热不行,他打电话来叫我去给他检查。 走到他家门口,看见那部车仍摆在屋前的路边。前、后用一块大纸箱板标示价格在出售,不过价钱已不是二千六百,而是二千一百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又给我打来了电话,仍提起那部车子的事。 他问我还想要不要,要的话可以便宜点卖给我。 “好便宜?” 我问。 父亲接着说 “两千吧,” 紧接着又听见他补了一句: “你看看好多要得就好多吧” 讲起来,我还真不想买他这部车,八个缸的老爷车,油耗又高,没一点看象不讲,关键是发动机启动时响声吭吭洼洼的,一点也不顺畅。 有什么办法呢?现在他那劲头是缠着要你买了这部车。 我回答说: “我没有那么多钱。” 说完我就准备挂上电话。 “那你现在有好多钱?” 他在电话那头追问着。 我说: “银行里帐上我只有一千八百块钱。我还要留点钱过日子,我最多也只能出于一千六百。” 成交。 我实在是需要另一部车。 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淑文同意开这部车。 我说,我每天帮你检查车。你上班路途本也不远,车不会停在路上。你放心好了!我还向她保证,等这车开段时间,我就给你去贷款买部新车。 我坚持只肯叫他太太为“阿姨”,在我来看应该是情理上可以接受的。但父亲却内心异常不满,他把我赶出家门。他知道我的艰难,他以为我会迫于生存压力就范,近几个月下来看不出我有任何妥协意愿。 他太不了解我了。 我从小就过着寄居生活,没有亲兄弟,也没有亲姊妹,棾棾孑立。 我已经习惯管理自己。特别是六九年的“四、二六”事件发生后,社会江湖上朋友的背叛帮助我真正地成长起来了。 我学会自己依靠自己,彻底独立起来。 搞“知青病退”户口回城,找房子落户口,找工作,学电工,成家,带养女儿,自学英语、、、、、、 四十五年的人生道路上,我踏踏实实地去努力,我自己已经习惯了独立生存。 来到美国我更理所当然只能靠自己的努力。 我压根儿没奢望得到别人的实质性帮助,哪怕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仍没放弃达到他的目标,甚至他将侄儿搬出去空出来的双拼屋另一半作诱惑。 那天我下工回家,看到父亲坐在床沿和淑文聊天。大概是知道淑文怀孕在家,特前来打探这“传宗接代”的消息。见我回来,忙起身说: “那边房子还没租出去,你妈妈讲,你们愿意就可以住回去” 知道我不喜欢他提这话题,为了避免话题的冲突,说完,急转身就朝往门外走去。 我没有答腔。只是走上前,看着他离开。 父亲的诱惑没有任何效果。 在“母亲”的问题上我没有丝毫的妥协,于是他变得恼怒起来。 来美半年多过后是九五年春节,我带着挺着肚子的淑文去他家拜年。 我提着从华人超市买来的几对过年礼盒敲开了他家门,这时挺着大肚子的淑文正艰难地从汽车移出身子来。 父亲打开门,没让我进屋。他只是伸出一张手接过礼盒,顺手就朝外面狠狠一扔。 礼品盒在门前的草地上朝着街头方向滚动着,礼盒散开成几个单独的小件滚到了后面跟上的淑文脚旁。 淑文一见如此,赶紧退回到车上,躲在车里轻声地啜泣着。 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父子之间怎么可以这样无情? 父亲的社保退休刚刚满足德克萨斯州的最低生活水平:五百多美金。而加州则为七百多。加州政府对穷人好,于是他俩老口盘算搬到加州去。 搬到加州他俩各自的工资可以算低生活水平。这样住房有优惠,医保都无需付钱。并且可以补助到加州的最低七百多的生活费。同时还可享受许多低收入待遇:连电视和上网都不要钱。 盘算着搬家,最近父亲一直在搞“汽车库”的出售,把带不走的家什卖掉。 二堂兄对我说,他那些东西卖不了多少钱,你怎么不过去看看有你需要的什么没有? 我懒得回答,只是装作没听见。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父亲来到我家。他这才告诉我,他俩准备搬到加州去。 我问: “什么时候走?” 他说大概是下个月。 那房子也卖掉了,正在办过户手续。 周家亲戚议论开了,特别是二堂兄一个劲地对我说,那房子最少赚了七、八万。 我知道他言下之意,我对他说,他赚是他的本事。我一个子儿也不会想他的。 父亲俩退休几年了,俩人没爱好,也没什么兴趣的。唯一让他俩高兴的事是去隔壁州赌场去玩。 那时周家人议论纷纷,那番婆(他们背后叫父亲太太)天天去赌场。但我从不参与议论话题,不关我的事。 有一次不知怎的,父亲竟然主动和我聊起他那老太太去赌场的事。并郑重告诉我,他婆婆说,她去赌场专门赢钱。 我实在不想搭理他,说: “你不要跟我讲这事。赢也好,输也好都不关我的事。你们赚的钱想怎么花是你们的自由。至于说你太太老是赢了钱,我怀疑。赌场开了是要赚钱的,要都象你太太的话,这赌场恐怕要关门了” 没过几天,他跟我约定日子要我帮他搬家去加州。二堂兄又在我耳边唠叨:那房子他起码赚了上十万。 去租了一个拖货箱车,我将他要用的家具装好车,日夜兼程开了十几个小时,把他们送到两千公里外洛杉矶安顿下来。 回到德州没有几天,简直是追着我屁股后,收到了父亲一封来信。 我满以为是父亲因为我帮他搬家写了的一封道谢信。 打开一看,竟是一封义正词严的最后通牒信。 信中说,鉴于我不叫他太太做妈妈,他决定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 看过信后,心里不禁暗笑了起来: 你以为你是谁啊?断绝父子关系,谁稀罕! 父亲生活的点点滴滴表现得正如母亲所说:一个低下的人品。 有时真的是令人厌恶。 一个人的成长与家庭有很大的关系。我想也许是家庭造成的吧! 于是我有意无意地挖掘起周家的以往,试图来注解父亲性格的形成。 我从小在娘家长大,周家的亲戚一个都没见过。 直到八十年代与大伯开始接触,才逐渐对周家有了些知晓。也就明白了当时外祖母执意要把娘嫁给周家的道理。 曾祖父是个官费留日学生。据大伯说,那时考前十六名的留学西洋,十六名以后的留学东洋。大概曾祖父是考了十六名后的成绩,所以就去了日本。 他的两个儿子,我祖父和叔祖父却一个都没有再留学。我想大概与曾祖父自身的经历有关。猜想在曾祖父流日期间,曾发生了陈天华蹈海事件。也许刘的经历强烈地影响了曾祖父。 后来他将祖父中学就送到了基督教教会学校学习,后来进来雅礼大学(湖南医学院前身)而叔祖父就进了当时的长沙讲武堂。 周家血统里就缺乏做良民的因子。 曾祖父在日本就入了华兴会,回国后仍不安分,大概与黄兴革命党搞到一起了,最后落得一个客死他乡,躲在福建一个教堂安魂。 祖父兄弟俩也继承了周家不安分的因子。祖父很早就加入了同盟会。 叔祖父一辈子更加折腾,先是参加共产党,从广州随着北伐军北上。 打到湖北时脱离了北伐军,被共产国际派到武汉和他发小刘少奇一起搞工运。 据大伯跟我讲,那时那叔祖父好威风。 我们都只能拿梭镖,他腰间却挂着一把盒子手枪。 后来国共翻脸,他的那位发小要拉着他转移出武汉。不知叔祖父怎么想的,没有继续随行,相反地竟然跑到国民党那边去了。 回到湖南在宝庆地区混了一个差事,当上了一个警察局长。 不到四十岁终于安定下来了那颗骚动的心,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段历史在文化大革命中刘少奇的大字报上曾有一则记述: 刘少奇伙同叛徒周霖收缴工人武装队的枪支叛变革命。那周霖就是叔祖父。 大伯的讲话是可信的。 因为在他住在长沙八十年代,一位中央女性高干特意来长沙找他。解放后那位女性曾担任过化工部副部长。 那时家里人都知道这回事。家里人问起大伯,大伯只是轻描淡写说,一辈子都过去了。那时我才十八岁,在武汉工人纠察队就认识了她。年轻人总会有点男女感情之间的事吧。不想她还能记起。 1927年国共两党翻脸,那个女性跟着共产党长征去了,一直到共产党夺了江山。大伯却去了某医学院学医。从此走上悬壶济世道路。 他是宁乡县人民医院第一任院长。小时候就听人说他医术好高明。他是我最为尊敬的一位周家长辈。 小时候读革命史说,1927年蒋介石在武汉叛变革命,大肆抓捕杀害共产党员。并扬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我不晓得我叔祖父和大伯是怎么逃过这一劫难的。但据我所知,那时我家住在武汉烈士街。叔祖父和大伯没躲没藏的在武汉生活到中日战争的爆发。 父亲小时候在乡下算“八字”说他是个打流的命。 在乡下八九岁时,就随着几个要饭的出走。等到把他找回来,头上生满了癞子。 八字说,他要流落异邦,那时乡下人觉得唐五瞎子是瞎扯。这穷乡僻壤的离城里都远着呢!还说出国,谁信呢? 他这辈子还真如“八字”先生说的,是出国的命,有两次出国机会呢。 大伯告诉我,1938年抗战期间,国共结束了十一年的敌对状况,进行了第二次合作。于是大批的共产党人回家接扔在老家的老婆孩子。 刘少奇的大儿子就是他家把他送到武汉,从我家接走的。 刘少奇的大儿子现在都称他叫刘允斌,但我伯父说他那时的名字叫刘保华。他还说当时刘少奇对我奶奶说: “嫂子,让我把毛伢子也带去吧?” 毛伢子是我父亲的小名,父亲和刘保华出生同年。 大伯说,当时我奶奶不肯。 那时我的二伯刚死在上海的牢房,悲伤仍未远去,奶奶不想这满崽远走他乡。 据说,死去的二伯是周家我父亲那一代中最聪明的,考取了“上海美专”。 结果周家那不安分的基因作用下,搞左翼文学社,被抓进了牢房,丧生于铁笼。 这是周家唯一一个共产党江山写入了烈士簿的人。 长沙烈士公园烈士塔内有记载。 祖父自从武汉荣军院弃职后,先后在长沙和宁乡老家办过几次学,摇摇坠坠地经营了些时日,最后都均以失败告终。 由此父亲老是挂在他嘴上埋怨祖父所说,四十多岁就不做事了。 祖父生四男三女,除了父亲外,那三个都是有学业的人。 他只读了高小,他归咎没唸得书是祖父的错,我信了。 但周家那些个姑妈、伯父没有一个赞同父亲的说法,都说是他自己的原因。 来到美国姑妈,还有那些堂兄姊一谈及父亲都是吐不出象牙。说他得年轻时了性病,要大伯伯搞青梅素,请伯母帮忙打、、、、、、 不讲则已,真的讲起来有太多的不光彩,羞人! 尽管父亲写了那封与我断绝父子关系的信,我从来就没把它当回事。 他八十岁寿诞早一个多月,我将他俩婆老从加州接到我家给他做寿。 在饭店请了两桌。把周家的所有亲戚,还有他那些所谓朋友都请来庆贺了一番。他高兴了几天。不料没两个星期后就和我翻脸了,说要住到侄儿家去。 恭敬不如从命,我立即打电话给大堂兄,说: “你叔叔要住到你家去” 大堂兄随即来了,站了一会儿开口问父亲: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父亲没有回答大堂兄,只是挂着一脸愤怒坐在那里。 我也没有向大堂兄讲明原由,我觉得没必要。 其实事情发生就只是几句话而已。 那天我送小女儿去上钢琴课,临出门我跟父亲婆俩交代说: “我送安妮去上钢琴课,大概要一、两个小时才能回来。” 父亲听了,接口就说: “你这做父亲的还不错,晓得教育子女” 我以为他是要赞扬我几句,忙说,这只是想安妮有点才艺,也不指望她成家成名。 没想到我的话还没落音,父亲就插进来说: “我那个父亲一点都不管我们,四十几岁就不做事了” 又开始唠叨他那老章句了。 听过了无数遍的陈词滥调,老是怪罪祖父没尽好责教育他。好像他的没作为全是祖父的而错。我心里不禁替那位从末谋面的祖父不平起来: “爸爸,不要讲了咯。祖父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你还来怪罪祖父有什么意思啰?” 说完,其实我心里还在想,不是祖父帮你讨了个堂客,你这一辈子又有什么? 话一落音,他就暴跳起来: “共产党还送你读了初中,我都只读得高小。” 我说: “你那年代高小很不错了,比我初中不会差” 他没继续接话。 好多话闷在心里很长的时间了,这一下我情不自已地全倒了出来: “你自己讲过,没上中学是你不喜欢数学,现在又来怪爷爷。你二十几岁在南京做了几年宪兵,光身一个人从县城坐着轿子回到家。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拿四块光洋来咯,我要付轿夫钱。气得爷爷说不出话来。我娘生下我,没米没油不得去外公家要来。那时你身上揣着600块光洋,在外面花。检查自己一辈子,你对谁负过责。对父母,对妻子,对儿子。对谁负过责?现在还责怪祖父!祖父一辈子比你光辉得多!” 一口气说完,我心里不晓得好畅快。转身牵着女儿往车库走去。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思索人生:一个人应当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好多年前,我看着身边的小舅舅,为了家庭是那样劳苦,为了儿女是那样艰辛,活得又是那样卑微。 我曾困惑,这就是人生? 思索的结果;的确。 这就是天下的大多数人,大多数父母的人生。 没有荣誉,也不企望奖赏,他们只是诚实完成自己人生之旅。 社会是以成败论英雄,英雄必竟是少数。 而普天下的人活着的是他们普普通通的人生。 在我眼里,只要一个人诚诚实实做人,在人生道路上保持为人正直品德,恪守自己人生的职责,他就是一个值得受人尊敬的人。 而父亲不要说尽人父之责,哪怕我只想他能给我留下一点点尊严也令我满足; 很遗憾的是,连这一点都变成了我的一个奢望。 改革开放有不少台湾商人回到大陆经商,大部分的人都是以家乡为切入点投资。那还是八十年代,我记得曾也有机会与他们接触。当别人知道我父亲也在台湾时,我就感到十分的不自在。 因为跑到台湾的大陆人,常常以家乡为团聚点。而从我一个在台湾姨爹的弟弟的来信中,谈到父亲时说,在台湾同乡会周家兄弟名声臭名昭著,借了人家的钱不还,偷跑到美国去了。 尽管母亲与父亲离婚多年,但听到如此的话语心中仍满是愤恨。 我也不知道姨爹的弟弟与父亲是否私下有什么过节而讲出这些话来。我知道他俩在家乡时好像很朋友。真实与否我不敢结论。 几年前,我去加州探望父亲。 我知道加州洛杉矶也有台湾人的同乡会,于是我对他说: “爸爸,你一个人孤独,那你也可去同乡会玩玩。” 他一口就回绝了我,那有什么去的咯,我才不要去呢! 他并不是一个他耐得孤独的人,也许姨爹弟弟讲的那些还真有那么回事。 每个人活在这世界,成功与否是一回不容易定夺的事。但活过人生的每一个人都在这世界留下了一个道德口碑。 那人厚道善良,那人老实正直,那人勤奋努力、、、、、、如此这般的。 即使没能留给后人一笔财富,留下几句好口碑,也至少不给后人蒙羞。 父亲的婆婆早他几年走的,我和淑文去了加州。办丧事,送葬,给老太太捧灵牌,我都顺着父亲的意做了。尽管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一想人死了,也就没有计较必要了。父亲看我顺他意捧了他婆婆的灵牌,立即从银行保险柜取出了一万美金交到我手里。 我不想跟他有任何经济关联,我说,你自己好好收了。 他一副赤诚的样子,好像你不收他就心里难过的样子。 钱拿到手刚感觉点温度,没半年又捏了个理由来要钱。幸亏我对他性格有所了解,我没有将这笔钱存定期。否则我还不知道怎么来筹钱还他的帐呢。 把他侄儿请来,当着侄儿面将他的一万美金交到他手中。 他侄儿还劝他说,叔叔钱放在你儿子这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他虎着脸没有回答。 没有两年时间,他哭哭啼啼打电话来,说我家乡祖父母的原墓地要迁。因为那里要建新房子,现在周家没人肯出钱迁墓。 你不是刚拿回去一万美金吗?钱呢?那可是你的父母啊! 我这辈子祖父母人都没见过。你向我哭什么? 但我知道他那德性,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是他的儿子呢? 尽管这祖父母一辈子与我无联系,但毕竟是祖宗。别人无所谓,我心底不愿意他倆老尸骨野露。 迷信不迷信是一回事,最好为自己后代积点德。 于是我承担了迁墓全部费用。 他得意了。 他这人又不能得势,得势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这也是我很反感的。 就这迁墓之事,他在我祖父母的墓碑上只准刻我们一家的名字,说另外没出钱的都不许刻。 祖父母四子三女,儿孙后代一大群的,你出钱是你儿孙是本分。 哪有不将他们写上墓碑的道理呢? 我妈告诉我,他是一个最靠不住的人,没有一句真话对人说。 这类事例我不知见证了多少次。 我越了解父亲,越是同情母亲。 母亲那样性格要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真的是一分钟都难熬。 现代科学研究人的基因遗传非常重要,我常常在内心反省自己,检查自己是否有他遗传基因。 所幸的是他的这一生更多的是后天他个人社会生活的造就,与遗传基因无关。 也许人们会说是这一切都是社会造成的。 人生活在社会上,当然个人成长与社会的确有着很大的关系。但成熟后的个人所有作为都仍然有着自己的行为责任。 也正如佛教里谈及的“业报”。 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一个因果关系。否则这世界就不可能平衡运转。 也正是我了解自己的父亲的一生,对照身边的小舅舅,我颇有一番感慨。于是才促使我写下了小舅舅的那篇文章。 人可以没出息,可以不成功,但人不可以没责任感,不可以没口碑。 去年我背着一精致的木盒飞越大洋回到家乡,木盒里装着父亲的骨灰。 我没有伤心,也没有流泪。 只是感知到一个事实,世界上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将我带到这世界来的人。 “为人民利益而死则重于泰山,替反动派卖命则轻如鸿毛”。 父亲一辈子既不想为别人卖命,也不想为他人而献身。 甚至不想对任何人负责,一心一意只为自己活在这世界。 但背在我背包的木盒仍让我感觉得沉甸甸的。 我真不懂是回什么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