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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连续两个晚上没好好休息,心神恍惚,但我又兴奋得睡不着。 朝真观收养了好些因战事失怙的孩子,一见我来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拉我欣赏他们涂抹在地上的士兵战车。
「娘回来啦。娘去青城山的东西已经打点好了。」 「嗯。谢谢。」 「咦?娘喝水的时候不小心吗?胸口怎麽湿了一大片?」 「茂子多大年纪啦?还装傻。」 「啊?」 「喔,原来不是装傻,是真傻。你没睡好觉,原谅你。」 「娘又在取笑我了。」
这厢房也是我与小玉以前的家,墙上还挂着我们几年前为养母祝寿的的字画。 我睡的那个角落现在空着,我每次来都喜欢坐回去,感觉特别安全踏实。 我们搬出去那日,朝真观外头树上开满了粉色的重瓣梅花,小玉抱着养母哭,她便摘了几朵梅花,别在小玉头上。 现在回想,花开在树上就像有母爱依靠,一连绽放许多日夜;摘下来脱离母亲,几个时辰就成蔫花了。
「茂子啊。观外头整片竹林开花,瞧见了吗?」 「没。竹子也会开花呀?」 「刚听嵇姑娘说,竹子几十年才开一次花,但一开就是所有竹子一起开。花开完,整片竹林便枯萎了。」 「啊呀,多壮观的一片竹海,竟如此灿烂……悲壮地死去。」
养母从厢房边挪来张小方凳,缓缓坐下。
「有生就有死,有茂盛就有枯萎。」她这话虽说得潇洒超脱,脸上表情还是挺难过的。
养母年纪渐大,膝头不经跪坐,去年我给她找了这张方凳,还送辆小木轮车给她代步。 我尽量孝顺她。有时我想,是不是自己把对亲娘的亏欠挪用在养母身上?哪天回中原了,我要对亲娘更好,即使她已经是别家的人了。
「娘,竹子枯死後,来年还会出笋子吗?」 「嵇姑娘说不会,地下的根死了。」 「那不是很惨吗?」 「化作泥土,滋养其他的草木鸟兽,都是天地的一部份。有什麽惨的呢?」
养母与我时常彼此辩驳,却从不争得面红耳赤。 因为我们不为真理丶公义而辩;却像中原清谈的名士一样,光讲些不着边际,但很费心力思考的东西。 九年来,我从没辩赢过……
「娘每次都说到太虚,不行。这次得换个说法。」 「那……就说竹子它本身不觉得惨吧,否则它何必开花呢?」 「……娘又不是竹子,怎麽知道他不觉得惨呢?会不会是它自知快死了,惊觉自己一辈子没开过花,赶紧盛大地开一次,才不留遗憾?」 「哈哈,茂子又往庄周丶惠施这上面去了。你也要换个说法。」 「呃,竹子是不是觉得惨,我们不知道。但人觉得惨,因为人以物悲,想到了自己也会死。」 「嗯,不错。」 「嘿嘿嘿。」
养母羽扇轻摇,周身不动,面露微笑。她思考的时候就这个样子,与漫不经心完全一样的动作。 我们之间的辩论就像下棋,你一步,我一步,有时走一步要想好几天,同时有好几场棋局进行。 我常把残局忘了,接不下去,她也从不提醒。 只怕这一次我听不到她棋高一着的回应了。
「娘,我与小玉过几天就要出发去沓中了,阻挡魏军侵攻。娘有什麽话交待吗?」 「这样啊。你要和小玉走得近些。」 「是,我一定会全力照顾丶保护小玉,娘放心。」 「呵呵。小玉的个性适合战地前线,能照顾自己。娘反而担心你适应不良,还要小玉回头救你。」 「啊?」 「战场上不是想些馊主意丶说些机灵话就能蒙混过关的。职业军人的眼里只有存活,不会与你清谈说笑。」 「但我也不懂武艺……娘看我能不能做军师啊?「」 「呵呵呵呵。」
诸葛丞相以前是军师中郎将丶军师将军,在先帝参谋阵容中与庞统丶法正齐名。 我完全不懂打仗,养母一定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要告诉娘一个好消息。」 「升官啦?」 「咦?娘神机妙算!怎麽知道的?」 「你这一身大红绣花的招摇行头,瞒得住谁呀?」 「嘿嘿。我现在是秩千石的大汉谏议大夫了。感谢娘平日教诲!」
养母脸上的微笑突然消失了,只剩一把白羽扇摇呀摇。 我有些失望,本以为她会为我这点成就感到欣慰。 但她是个淡泊名利的隐者,应该不想见到儿子热衷於功名吧。
「只要你得到你应得的就好。」 「啊呀,娘这麽说,我便心中有愧了。」 「为什麽?」
我把昨日皇宫里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养母,包括我如何想出了改元大赦的主意,让中常侍黄皓与其他策画广场动乱的人免於审讯牢狱;又自告奋勇上前线招回大将军姜维,以达成不让姜维被招回的目标。
养母是个冷静随和的人,从不打断人说话,只是耐心地听。
「娘别误会,我不可能被黄皓收买。但当时情况危急……我不站出来,只怕会有更坏的结果,毕竟天子坚决地站在黄皓那一边。」 「嗯。娘知道你总是择善固执。我们平常不谈这些,今日就破个例吧。」
我与养母很少谈国事。 同为诸葛丞相的亲生子女,她比诸葛瞻年长十来岁。诸葛丞相在她十八岁那年过世,她得到的父亲真传远多於诸葛瞻,言行举足轻重。三十年前她出世隐居,据说不只是自己的意愿,也是丞相的遗命。
「茂子要晓得,你舅舅为了维持国家的体统秩序,日夜思惟,苦心竭力。秩序这东西,破坏起来很快,再建立却很慢。你一个小大夫,竟去撤大将军的职;你一句话,举国改元大赦;诸葛丞相的两个外孙连升十几级,飞上枝头,世人会怎麽看你舅舅?」 「啊,娘教训的是。我立刻把官辞了,向舅舅请罪!」 「那更是把天子的话都当儿戏了。你舅舅当时也在场,如果他也同意这麽做,或许在那时也没刚好的办法了。娘是要你明白,国家照管着百万人民的生计与信念,治国必须抱着敬畏恐惧的心情,不能凭个人一时的想法搅扰纲纪。不仔细考虑,贪功冒进,往往会发生意料不到的恶果。」 「是……」
毁坏体统可是大罪。我惭愧地低头。 但我想到的却是我的另一桩大罪。若真如田续所说,我透露的情报在魏军上层起了很大的作用,魏军这次真决定打来,那我还可能是害季汉亡国的罪人,不只是季汉的百万人民,甚至百代後世的亿万人民都要恨我。
如果田续在场,他一定会安慰我说:「茂子你太天真了,国家之间没有道义,只有利益与实力赤裸裸的冲撞;你是魏国人,蜀国与你有杀父之仇,灭亡蜀国正是你该做的事,不要想太多啊。」 但这藉口我总拿不出手。我心里很明白,我是一个专业的诈骗者,连亲人最真诚的信任也放在脚下践踏。 有时想自己真该一头撞死算了,但又觉得自己还是在做对的事——结束战争,让更多的孩子在父爱下长大。我究竟是正是邪丶是对是错呢?
「娘,这麽些年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问吧。」 「面对国与国之间的纷争,我们该有什麽行为准绳呢?」 「娘的准绳,还是你的准绳?」 「准绳不是推放四海皆准的吗?」 「娘常年住在道观,茂子是汉谏议大夫,你说呢?」 「喔,明白了。韩信说:『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我领的是季汉的俸禄,必须为季汉着想,是吗?」
娘没回答,只是对我笑笑。 但我也拿田续的钱,只是我随手把它捐给朝真观,买四轮车给养母,剩下的零头给小玉和自己晚上加个菜。我的确是拿了魏国的钱,也该替魏国做事。而且善以孝为先,我就不该替父亲报仇吗?可惜我不能告诉她这些。
「娘,我们在道观里清谈,可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吗?」 「你这麽大了,凡事得自己判断。」 「那我就说吧。我有时想啊,季汉的闲官冗吏年年增加,物价近来又涨得凶,现在大多数百姓已经不支持姜大将军,再说他年纪挺大了,还後继乏人。太学博士谯老不常说嘛,汉军每每不敌魏军,而季汉仅有一州,论国力也终究不敌『三分天下有其二』的魏国。上次我们说人最好的结局是在睡梦中安祥地过世,那麽季汉最好的结局,或许是平平稳稳地交接给魏国。如此一来,国家里许多仁人志士都能都活下来,继续为天下出力。娘以为如何?」
本以为养母会点头同意,但我瞥见了她眼珠子稍稍地转了转,这代表她在心里不敢苟同。 但她还是对我笑笑。
「汉军敌不过魏军,是茂子说的还是姜大将军说的?」 「呃,是我说的。」 「如果季汉国祚长久,能不能为天下出力?」 「季汉也是天下的一部份,也算吧。嗯……」
糟糕,才两句话就被打翻在地了。 大概是睡得少,说话漏洞太多……
「那麽现在二十万魏军要打……据说要打过来了,只是假设啊,假设季汉躲不过这一次劫难。是不是该以最小的伤亡……那个,然後到魏国继续奋斗呢?娘也知道,益州有这麽些不知好歹的刁民,就像广场上这些人,我们包容忍让,他还倒过来要赶我们走,还雇打手用真刀砍我们。如果舅舅这样有理想和原则的人能在中原一展抱负,造福天下,不是很好吗?」 「茂子看广场上的人是刁民?」 「……还好吧。平常老百姓的眼界就在那里,也不怪他们。他们只是在群众里自然迷失了理智,变得偏激与暴怒,被有心人煽动。但他们平日里大多是善良的好人,奉公守法。只是光看别人升官发财,有些眼红。」 「半个月没说上话,你成长不少。你声音有点哑,来。」
养母起身,递给我一杯凉水。她生活平淡,极少饮茶。
「谢谢娘。」 我真的渴了,咕噜几声,一饮而尽。朝真观的凉水来自山後的清泉,香甜润口。
「那茂子说,如何达成最小的伤亡呢?」 「呃……例如像我们昨日在广场上这样,声东击西吧。」 「要用什麽战术,那是魏将的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对对。啊呀,我说不过娘,但我还想问娘一件事。」 「好。」 「无论如何,打仗了尽量减少伤亡,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娘还是这个说法,人命与竹林一样,即使枯萎,也无损天地,没有好坏之分。」 「那就只说人的想法吧。人死不能复生,留下活着的人悲痛。所以伤亡是件坏事。」 「既然茂子已经说伤亡是坏,那麽尽量减少伤亡自然是好罗。」 「嗯嗯。」
好像又败了一阵…… 管他胜败呢,我只想弄明白,我一直奉行的目标是不是对的。
「娘反问一句啊,在眼前减少伤亡,会不会反而增加往後的伤亡?」 「怎麽说?」 「譬如有个连续杀人犯,给判了死刑,大赦了他被放出来,他会不会再杀好多人?」 「呃,他可能在牢里痛定思过了嘛;或者他把握这个重生机会,洗心革面,做个大善人。」 「嗯。那麽说北伐吧。眼前增加的伤亡,会不会反而减少往後的伤亡?」 「当然有可能。小玉每次都说:『主动进攻,才能掌握战役的规模。汉军北伐,少则一万,多则五万;魏军几次南侵,却都是动员十几二十万人』。这是她们军队里的统一说词。」 「这样回答了你的问题吗?」 「喔,所以即使尽力减少眼下的伤亡,也不一定真的能减少长远的总伤亡?」 「嗯。茂子一个想从娘这里要个行为的准绳,但准绳这东西,也包括律法丶品德丶教条,都只是个概括,无力判断时姑且一用。你若有力判断後果,就别用准绳。」
分明是炎夏,窗外却有一阵清凉的春风吹进心里,还带来淡淡的竹花香。
「娘的道理好深奥。」 「你还年轻,慢慢体会吧。不如这样,娘写几个字,装在锦囊里,让你随身带着,碰到什麽事想不通了,就拿出来读读,就当是娘给你排难解惑。」 「太好了!」
养母起身,从小木胡床下取出一块红锦布,裁下一段。这块锦布是我用秘书台第一份薪水买给她的,这麽些年了她都没用完。 我备好了墨,养母提笔挥毫。她的字秀美洒脱,没有舅舅诸葛瞻厚重的英杰正气,却吐露着不拘世俗的飘逸。这飘逸不好拿捏,飘多了就成道士画驱鬼符了。
倾刻,墨迹已乾。 倘使今後再也见不着养母,就看着这个锦囊想念她吧。
「娘,我来个举一反三。就说曹操吧。他一生戎马,好几次屠城,少说杀死好几十万人,甚至好几百万。曹操有句名言说:『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有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後汉末年天下大乱,不是几万人死,是几千万人死,非常悲惨的时局。那麽用一百万条人命换来一千万人不必死,是不是值得的呢?」
不妙,不敢苟同的眼神又飘过去了。 以前我们常谈曹操,她老说曹操坏,我总想证明曹操好,还没赢过。 记得她有次说,我喜欢的曹操不是曹操本人,只是我幻想中飞黄腾达丶不可一世的自己。
「屠城换来更多人不必死,为什麽?」 「这样一来,其他州郡的百姓心中惧怕,就不敢造反了。呃,还是有造反,只是没那麽多吧。」 「季汉百姓造反的多不多?」 「两边治国的路径不同嘛。我们不靠威吓利诱丶世家大族支持,却靠律法公义丶才德兼具的士人。」 「曹操能不能选择他治国的路径?」 「会不会不行呢?嵇姑娘说中原人只讲人情丶不守法的。」 「讲人情丶不守法是威吓利诱的原因还是结果?」 「呃……」
我再次一败涂地,养母却慈祥地笑了。
「呵呵,刚是娘逗着你玩的。茂子说要尽量减少伤亡,这个目标娘同意。娘相信你有足够的判断力,找出最适合的手段减少伤亡。」 「太好了!」
听见养母这麽说,心上一块大石总算碎了一地,忍不住打了个大呵欠。 判断如何减少伤亡不是件容易的事。今日太累,以後再想。
「说国事太沉重,说点轻松的吧。就说这个嵇姑娘。她与你很谈得来呀?」 「是啊,背景差不多。我把他当自己人。」 「是,她也把你当自己人。这样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吧?」 「嗯?」 「在娘面前就别装了。」 「呃,娘说的是擦出暧昧的火花吗?」 「都火烧赤壁了。」 「真的?」 「但你又隔岸观火,这样不行,你是在辜负她丶伤害她。快住手。」
啊呀,一定是刚才嵇萦与养母出去,告诉了她什麽。
「怎样才不辜负她丶伤害她?」 「你说呢?」 「我……嗯……」 「来,对娘说,娘保密。你对她有什麽想法?」 「呃……人家父亲嵇康是天下名士,她从小跟着隐居修行,一定很聪明。我怎麽配得上她?」 「呵呵。你天资不错,还比她大这麽多岁数;再说娘的父亲也是天下名士,两代隐居修行,而茂子经过娘这九年的调教,早已得到不少娘的一脉真传。娘还觉得她配不上你呢。」 「真真……真的?」
得到诸葛丞相的一脉真传?那不是姜维的殊荣吗? 我我……我感动得手都发抖了!
「嗯……但但……但是她的脾气有点大。」 「娘年轻的时候脾气也坏,你信吗?人慢慢会想通许多事情,靠亲身历练,也靠借重其他人的经验。」 「是了,以前东吴的吕蒙一边做官一边进修,也能『士别三日,刮目相待』,何况娘已经修行三十年。」 「对。好了,娘就明说了啊,你如果不能确定,那就算了。娘要收她做徒弟,别和我抢。」 「什麽?收她做徒弟?」
突然心头拥上一阵酸水,好像早上到现在都没工夫吃东西。 九年来,我总以为自己才是养母的徒弟,还一脉真传呢,怎麽一个小姑娘刚到就把我挤开了?
「别胡思乱想。她比你适合修行。」 「我没有慧根吗?呃,道家的慧根叫什麽?」 「悟性。你当然有慧根,你的慧根是体谅俗人,以翻搅俗世为己任,修行一辈子是糟蹋了。」 「喔……」 「不过来不及啦,她和你上前线,出生入死的,最容易萌发感情了,你也顺其自然吧。」 「不……不会吧。」 「娘知道你有心上人,对吧?」 「娘才该去前线做军师吧……那只是小孩子时私下订的婚约。但无论怎样,在不确定人家是否嫁人了之前,我万万不能背信。」 「嗯……你这麽说,很有意思。娘再写两个字,让你装在锦囊里,等等。」
她真的只写了两个字--「灰」丶「灰」。一个灰的墨浓些,一个灰的墨淡些。
「呃,这是什麽意思?」 「做人黑白分明是基本,但你长大了,一定要明白黑白之间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灰色。」 「嗯?」 「不急,慢慢体会吧。这一定对你有帮助。」
想到相聚的日子不多了,我恨不得请她写一车的字条,伴我一生。 但她一定会这麽说:「靠别人教,一下就忘了。」
「那娘,我这次去前线……」 「怎麽?」 「万一以後看不到娘,只想说,感谢您九年来的照顾。我一辈子不敢忘记。」 「嗯。我也是。感谢你。」 「娘为什麽要谢我?」 「你让我想通了不少人生道理。」 「什麽人生道理?」 「你也就快发现了。自己想通的,才是你一辈子的信念。」
养母边说,一边用白羽扇搧乾了那两个「灰」字,装进锦囊里。 我真不想辜负她的期望,但我早已让她失望了。 我伏在地上一拜再拜,泪水「波波」滴在草席上,我悄悄用袖子擦掉。带着微笑,我轻轻掩上了厢房的门。 看见母亲的最後一眼,她的眼眶也是红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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