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真水无香的记忆(一)与碧云姨妈在一起的日子
文章来源: 南小鹿2019-02-07 10:53:17

大概是78年三月初的一个周日,一个戴眼镜的叔叔出现在晶晶家,和南方用家乡话聊了很久。晶晶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

他走后,南方告诉女儿:他是晶晶的叔叔晨光,刚刚从闽西老区考到福建师大历史系,要在福州读四年大学,以后会经常来家里做客。

叔叔,不就是爸爸的弟弟吗?晶晶回厦门老家时从来没见过这位戴眼镜的叔叔,年幼的她对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一直是有些疑惑的。不过爸爸的这位弟弟却让晶晶觉得很亲切,他的下巴长长的,和爸爸的下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家人。

晨光叔叔果真经常出现在晶晶家。几乎每两个星期的周末,他都要坐汽车从仓山区的师大到鼓楼区的五四路口下车,再走十分钟到晶晶家。晶晶在福州城的亲戚不多,可以用“关系疏离”来形容,叔叔的出现令南方夫妇满脸欢喜,家里的笑声也多了。晶晶和妹妹林林都喜欢围着他转,把同学间的小秘密告诉他。叔叔常常笑咪咪地对两个小姑娘说:“来,晶晶林林,给叔叔表演一个节目。”

此话正中下怀。晶晶特别想上台唱歌或者表演。可惜天生才艺平平,又长得不漂亮,老师选小朋友上台唱歌跳舞,从来没有她的份,她只能悄悄做着表演梦。叔叔开口叫她表演,她就大大方方地又唱又跳,舞蹈动作都是平时在班上偷偷学的。叔叔微笑地欣赏着,似乎也很陶醉。叔叔的神情鼓励了晶晶,于是她常常在家里对着全身镜练习唱歌跳舞,自编自演,希望下次能向叔叔展示不同的才艺。

南方和凤鸣聊家常时,晶晶在一旁偷听,大概了解了晨光叔叔的身世。确切地说,晨光是晶晶的表叔。他的母亲碧莲是晶晶的奶奶碧云的亲妹妹。碧莲从小读的是基督教会学校,又从护士学校毕业,很有才华。四十年代父亲去世后,大家族破产了,碧莲很艰难地谋生。她嫁给了一位国民党军官,还在台湾呆了一阵子,育有两子 — 晨德与晨光。晨德四岁晨光两岁时,碧莲的丈夫得肺痨死了,碧莲带着两个儿子与厦门的姐姐相依为命。穷得实在过不下去了,她一狠心,将晨光卖给一对不会生育的夫妇,收了三十大洋。孩子刚刚卖掉她就后悔了,整日以泪洗面,最后又用三十大洋把儿子买了回来。

1954年碧莲作为一名临时的医务人员去参加鹰厦铁路的修建,临行前将8岁的晨德与6岁的晨光交与姐姐碧云抚养了几年,直到铁路竣工后碧莲才回到了厦门。

晨德晨光两兄弟聪明绝顶,是厦门一中的尖子生。尤其晨光的文笔极好,小学四年级时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马上就写了一篇佳作,跳出“无边丝雨细如愁”的小我境界,有了一份兼怀天下的宽广。老师拍案叫绝,对晨光说:“你是百年难得一遇的人才啊!”

1966年晨德报考了清华,晨光上高二,高考前一个月突然收到通知:高考取消了。他们成了著名的老三届。

1969年晨德和晨光分别到闽西老区下乡。晨光在下乡期间笔耕不辍,不断有好文章见诸报纸和杂志,是福建省著名的知青作家。恢复高考后,他以龙岩地区文科高考状元的身份被福建师大历史系录取。晨德则在78年的第二届高考以优异成绩被厦大化学系入取。

南方说:“我这两个弟弟命运坎坷,不易啊!”

其实在晨光的心里,现在过得最惨的是年长他十二岁的二哥南方。

他六岁来到碧云姨妈在大中路的家时,二哥还是个十八岁的儒雅少年,身材清瘦皮肤白皙,戴着一副浅度近视眼镜。那时碧云姨妈一家已经搬离了鼓浪屿,住在大中路的一座老式洋楼的第四层(也是最顶层)。套房里有三间小卧室,一家六口人住着挺拥挤的,现在又多了晨德晨光两人,几个小男孩晚上只能打地铺睡。

碧云姨妈和她的婆婆张开热情的臂膀迎接了这一对小兄弟,晨光第一次感到了家的温暖。他最难忘的是过生日的情形。碧云姨妈给他煮了一大碗面条,面里放着鸡蛋,每个孩子都分着吃。他们用筷子从汤碗里夹起长长的面条往嘴里送,阿祖一旁看着,笑咪咪地说:“Q翕Q翕(厦门话,拉翅膀的意思,意喻着孩子快点长大)”。家里孩子多,每年的生日宴既简单又热闹。阿祖的房间有一架留声机,喜欢音乐的大表哥买了好多张唱片,优美的乐曲如蝴蝶在狭小的空间里飞舞,有时候又如房外天台上空的璀璨星辰,不停地对几个孩子们眨眼睛。

每逢过年,碧云姨妈亲自在厨房里用糯米和红糖制年糕,然后守着灶台蒸年糕。厨房内外飘着米香,晨德和晨光馋的不行,觉也睡不好了,半夜三更从地铺上爬起来,跑去厨房探头探脑,不停地问姨妈:“年糕熟了吗?” 碧云笑咪咪地说:“别问,别问,越问越不熟。”闽南有一个说法,年糕是有灵性的,听得懂人话,一旦有小孩问了,这块年糕就一定熟得很慢,甚至蒸不熟。碧云不喜欢孩子们围在灶台旁,用软语将他们打发走,自己则细心地伺候着火候,蒸出几笼香甜绵软的年糕。从此晨光永远记住了那种期待吃年糕的焦急心情。

晨光的大表哥与二表哥正在冲刺考大学,大表哥成绩很差,阿祖根本不指望他能上大学,全家将希望寄托在品学兼优的南方身上。

阿祖经常给两个最年长的孙子开小灶。两位哥哥在房内把好菜先吃了,剩下的端到小厅里给其他的几个弟妹吃(包括晨德和晨光)。南方立志献身新中国的钢铁工业,明明能上清华,第一志愿却报读北京钢铁学院,如愿考上了。南方的大哥超常发挥,考进了南京农学院。全家一片欢喜。两人上大学后不时写家书回来。每回收到信,全家像过年似的,围着碧云,听她大声将信件内容念出来。

晨德晨光与四表哥年龄相近,经常泡在一起玩。四表哥很活泼,也特别有主意。他串掇着与他同龄的晨德从自家的外走廊爬到与他们家紧邻的那座老洋房的天台去玩。这是很危险的一个游戏,稍不留神就会失足从高空落下。年龄最小的晨光不敢冒险,只是在一旁看着两个哥哥爬上爬下。四表哥还偷偷带着晨德两兄弟去海里游泳。因为他们的大舅(碧云的大弟)小时候溺水而死,家中定下一个规矩:不许孩子们去海里游泳。三个小兄弟懒理这些,偷偷跑到厦门第一码头玩耍,一来二去,竟然学会游泳了。有一回碰到退潮,晨德晨光被浪潮越卷越远,两兄弟在水里抱成一团,望着远处的鹭江岛,预感到大事不妙,可能要溺死了,心里却并不是很害怕。忽然有人从水里将两兄弟托了起来,慢慢推向岸边…… 他俩与在岸上焦急等候的四表哥终于汇合了,三人神色慌张地回到家中,碧云姨妈有所察觉,和蔼地问他们发生什么事了。三兄弟相互对望了一眼,支支吾吾地,谁也不敢说出真相 — 这是晨光生平唯一一次对最亲爱的姨妈撒谎。

自二表哥南方考上大学后,晨光就没怎么见过他。他俩的人生轨迹大不相同,二哥在北京读了五年本科,为了节省开支,大学期间的寒暑假基本呆在校内不回家。毕业后他分到济南当了三年的大学数学老师,后来调到福州。1966年晨光高中毕业后在闽西老区下乡十年。

不过晨光从母亲等长辈嘴里听说了二哥的不少事情,亲戚们提起二哥时,全是一片赞扬之声:南方是小辈中最孝顺最厚道的,功课又出类拔萃等等。特别是老婆得癌症后,他全心全意照顾,感动了上天,才将老婆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晨光去师大报到后,抱着对二哥的敬佩之情去二哥家做客,二哥家的惨状刺痛了他:他们全家四口和另一家人合住一个套间,共用厕所和厨房。二哥二嫂将厕所和厨房让给了邻居使用,夫妻两人将阳台用蓝色的粗布遮了起来作为厨房,用痰盂方便,晚饭后将饭桌收拾好,就成了两个女儿的书桌,家里挺拥挤的。二嫂几年间动了两次大手术,身体十分虚弱,动作很慢,几乎做不了什么家务。晶晶和林林一个七岁一个五岁,还是懵懂无知的年纪,整家生活的重担落在了二哥身上。二哥只是一个身高只有一米六五的瘦小的闽南汉子,每日起早贪黑,包揽了所有的家务,还有繁重的设计任务。因为二嫂有洁癖,晨光来二哥家时,经常看到他弯着腰用刷子蘸着肥皂水,仔细地清洗已经掉色的木地板, 将地板洗得白白的。两个小女儿坐在地板上不懂事地玩耍吵闹,已经疲惫不堪的二哥仍是好脾气地说:“晶晶乖,听爸爸的话......"。

在晨光的眼里,什么倒霉的事都让自己的二哥摊上了:毫无指望的贫穷,患绝症在家里等死的老婆,两个未成年的女儿,繁重的家务等等......

晨光十分揪心,多次对自己的老婆柔婉说:“我二哥好可怜好可怜......”

家境略好的晨光不时给两个小侄女买一些玩具,有漂亮的积木,迷宫,点珠游戏等等。他还陪两个小女孩打扑克,尽管小孩子们一直输给他,他还是不厌其烦地陪她们玩。晨光一来,南方夫妇就煮好吃的,凤鸣几乎每次都做拿手的福州炒米粉。晨光饱餐一顿后就告辞走了,赶着坐车回师大。每回他走,晶晶两姐妹依依不舍地送他到门口,晶晶可怜巴巴地对他说:“叔叔,你一定要再来啊!”此后的两星期,晶晶在家里几乎望眼欲穿,嘴里老是嘟囔着怎么叔叔还不来,阴郁着脸,直到叔叔来了,她的脸上才放晴。

晶晶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晨光叔叔带了一本他的历史课本到她家。晶晶趁着他和爸爸闲聊的时候,好奇地翻开了那本历史书,顿时被里面精彩的故事吸引住了,如饥似渴地读起来。晨光走的时候,晶晶死拽着他的书不肯放手,从此她迷上了历史。
  
那时晶晶的作文烂得要命,一到写作课就咬着铅笔头发呆,憋了半天才写几段文字,老师勉强打了六七十分。晶晶对叔叔的文学才华钦佩得五体投地,很怕被他小瞧了,于是悄悄拿着字典翻看小说,抄好词好句,抄了好几本,依然无法思如泉涌妙笔生花,心里有小小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