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绕不开的一座城(二)女汉子是怎样炼成的
文章来源: 南小鹿2015-08-22 10:49:04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福州一家空有名头的外贸公司。每天在办公室里偶尔帮同事打打杂,然后就是发呆,不知要干些什么。我们公司没有过硬的拳头产品和供货商,同事们个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自己找客户和货源,没有人会让我吃白食。我心里焦虑极了,年纪轻轻,总不能无所事事吧?

和我一同进公司的某位大学生去了一趟广交会,马上有了新客户。我的心一动,也想去广交会,可我们部门挂的是“对台贸易”的招牌,历来没有去广交会的名额。再说,我连自己到底能卖什么,去哪里找工厂都不知道。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碰到了外贸系的师哥小戴,他的太太是我的同事。我在部门经理的安排下,和师哥去了一趟泉州。师哥已经在外贸行业跌打滚爬十年了,也曾被外派美国公干,是个成功商人。一路上我不停地向师哥请教,他非常有耐心,详细地向我介绍泉州的个体经济。我这才知道个体工厂在泉州遍地开花,专业外贸公司的很多货源都来自此地。师哥向我推荐了几样比较容易打开局面的产品,带我走访了他认识的几家工厂。

出差回来后,我日思夜想,天天盼着去泉州找工厂,然后带着新开发的样品去广交会。终于,我斗胆绕过部门经理,直接敲开了公司老总的办公室,主动请缨去参展。我说了一大堆理由,最后编了一句瞎话:“我已经联系了几家工厂,他们会给我提供样品。”

老总沉吟片刻,说:“好吧,就给你一次机会,作为临时代表去广交会。如果‘吃鸭蛋’(福州话,即空手而归),就再也不要去了。”

老总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的部门经理时,他吓了一跳,估不到我会大着胆子绕开他去找了老总 — 这在国营公司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我原以为他会臭骂我一顿,他却非常热心地支持我的想法。我向他表示:绝不需要任何人陪我出差,我自己一个人坐大巴下泉州找工厂。

一脸学生气,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土的近视眼镜的我开始了与泉州深厚的缘分。我自小有严重的晕车症,一坐长途车就吐得七荤八素,最后如死人般瘫倒在座位上。打小坐了几回长途汽车后,我落下了严重的心理毛病,只要一坐长途,我一粒米都不敢吃,而且滴水不沾,因为只要沾一点食品或饮料,我马上就翻胃,大吐特吐,几乎将胆汁吐出来。

为了不在单位坐冷板凳被人嘲笑,我是彻底豁出去了。我坐在大巴上,一路晕沉沉的,好几个小时都不吃东西和喝水,总算没在车上呕吐。下了车之后才慢慢恢复元气,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东奔西跑,一天下来全无食欲,也没有饥饿感,瘦的像根芦柴棒的我仿佛靠吃空气就能活。

我首先拜访了师哥之前介绍的几个工厂,同时叽叽喳喳向当地人打听,请他们介绍别的工厂给我。为了向泉州人套近乎,我将大学期间学的一口不咸不淡的厦门话也用上了。泉州人当然不觉得我口音不纯正,听到我开口讲闽南话,很亲切地用方言答我:“哦,你是厦门来的,家己人(泉州话,自己人)。”他们非常热心地向我推荐其他工厂。我厚着脸皮去敲这些工厂的门,递名片,说了一大堆推销自己的话,然后开口向别人要样品和报价单。

泉州是我的风水宝地,我带着一堆讨来的样品,傻乎乎地来到广交会,开展第一天就签单了。会展结束后一回到公司,就收到了客户开来的信用证。我又兴奋又焦虑,彻夜失眠了几晚,因为我不知道哪家工厂愿意和我配合,而且对下订单、督货、出货、议付货款等业务流程极不熟悉。

正在发愁的时候,泉州的安找上门来。他开着一家破工厂,正好生产我刚刚成交的产品。他去广交会时经过我的摊位,瞅了一眼我的样品,觉得我非常稚嫩,有着初出茅庐的一股傻气,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直到我签了单,我的一位和他相识的大学同窗把我的名片递给他,他吓了一跳,心想:“那个小丫头傻乎乎的,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新手,竟然也签单了?”

安在我的办公室里和我交谈了几句后,马上笑了起来:“看来你连基本的产品知识也没有啊,运气太好了。”有了定单,我的底气也足了,大声对他说:“人不能一辈子搏运气。我可以去工厂从头学起,你好好教我,我很快就成专家了。”

于是我几乎月月下泉州,除了去生产线观摩,向工头学习产品知识和生产流程,还让安的手下用摩托车载着我四周跑,参观小镇上的各种各样的工厂。我煞有介事地和这些工厂主聊天,大家互递名片,我趁机收集他们的产品目录。我还以安海为原点向四周辐射,坐着个体户经营的小巴去了晋江、石狮、南安、惠安等地。我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没吃过猪肉,也要见过猪跑。自己做不了大生意,看看别人如何白手起家也是一种学习。

安很细心,注意到我非常喜欢吃路边摊的土笋冻和清蒸红蟳。业务稍闲的时候,他亲自开车带我到安海小镇上的小吃店,点了这两道菜,又要来啤酒,陪我一起吃晚饭。土笋冻是用安海附近沙滩盛产的一种蠕虫做成的胶状食品,晶莹透明,味美甘鲜,很有嚼头。红蟳清蒸后,配上特质的酱料,非常清甜可口。

安刚刚三十出头,地道的闽南男子长相,个头勉勉强强够一米七,黑瘦精瘦,一双深邃的泛着神采的黑眼睛。我们在一起聊了很多。安自幼丧父,家境贫困,再加上调皮不喜读书,读完小学二年级就辍学了。因为无所事事,他很快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流氓,成天打架滋事。有一回,二十岁的安又在外面打群架,苦主上门向寡母告状,寡母将安臭骂了一顿。安一时不快,和母亲顶撞起来。母亲伤心欲绝,竟嚷着要上吊,被众邻居拦了下来。母亲不甘,欲再次以死明志,吓坏了儿子。安忽然意识到自己深深伤害了母亲,他痛哭流涕,跪地向母亲忏悔,从此洗心革面,专心学做生意了。为了怕母亲受媳妇的气,安傻乎乎地发誓:只要母亲还活着,自己就绝不讨媳妇。安二十八岁那年,母亲过世,他在母亲的棺柩前嚎啕大哭。热孝里,他和只见过两三面的邻村姑娘结了婚,算是对母亲有交代。

“如果我母亲还健在,我至今仍是光棍一条呢。”安说完他的故事,调侃了一下自己。

我和他讲了周处的传奇,然后打趣他:“你是泉州版的周处,年轻时不修小节,纵情肆欲,州里乡曲的人以为祸患。后来浪子回头,名留青史。”

安说:“是啊,我的志向很大,十年之内,我要把我的工厂做成世界知名的大厂,同类产品唯我独尊。”我心想,你就一家破工厂,平时连周转资金都不够,凭着在商业圈里打拼时积攒的一点信用向供货商赊账,能成大气候吗?还想在武林称霸?

安看出了我的心思,一字一句,用鼓励的口吻对我说:“千万别小看自己。我将来一定做的成大事。我也很看好你哦,你现在只是小业务员,出一趟差,外贸公司也不派车给你,要自己坐大巴。住便宜的旅馆,吃小饭馆和路边摊。一个来自高知家庭的城里姑娘,生的白白净净的,才华横溢,又这么能吃苦,上天不会亏待你的。”

我笑嘻嘻地举起啤酒杯,对安说:“大哥,小妹乃燕雀,安知你的鸿鹄之志?来,来,干一杯!苟富贵,莫相忘!”

我对自己的将来很惶惑,不过有一点安说对了:我能吃苦,属于住得了总统套房,也能在茅草屋里打地铺酣然入梦的那种人。而且我的脸皮越来越厚,做事日渐麻利泼辣。经常性的出差后,我从娘胎里带来的晕车症也不治而愈啦。

泉州给了我运气,让我在外贸公司立住了脚。因为第一次去广交会就签单成功,令老总刮目相看,我成了广交会的常客。泉州锻炼了我的意志,让我从温室里的花朵变成了主动出击、做事拼命的职场女性。

几年后,我一个人拎着皮箱到国外留学,又一个人移民到举目无亲的加拿大。我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担心和恐惧,我的信心来自于多年在泉州地区的奔波历练。

出国几年后,我回珠海和青梅竹马的未婚夫结婚。我打电话问候安。自我走后,他还不时到我从前的公司,向我的部门经理打听我的消息。他在电话里听出我的声音,很兴奋地说:“小妹,我太想你啦!你能来一趟泉州吗?我有好消息告诉你,一个大秘密,只告诉你。”

我从珠海飞到厦门,安派人到机场接我,又安排我住在泉州最好的酒店。他忙完厂里的事,马上跑到酒店找我吃饭,点的都是最贵的菜。我当时很想对他说:“我想念那些街边的小吃店,我俩喝着啤酒,聊天吹牛,你不断往我的碗里夹土笋冻和红蟳。那时我们很落魄,却彼此真诚相待,生意上配合得很好。”

安在饭桌上悄悄告诉我:他有将公司上市的打算,已经完成了第一轮的集资。我离开中国的这几年,安的工厂扩张很快,成为全国同类产品中最大的出口企业,他创立的商标也成了世界知名品牌。

安随手带了一本精装的《企业家》杂志给我,里面有好几页关于他的报道。我翻了翻,没有他年轻时被全乡嫌恶,在寡母的眼泪中忏悔,痛改前非的那段。我呵呵笑着对他说:“文章写得不够深刻。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的传记应该由我来执笔。”

安的公司在深圳创业板上市后,我不时上网关心一下股价。我们偶尔通长途,他还雄心勃勃地跟我提今后的发展大计。安从一个地道的泉州农民,变成胸怀丘壑的大企业家了。

泉州,是把流氓磨砺成英雄的地方,是把城市娇小姐淬炼成女汉子的大熔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