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
文章来源: 玉米穗2023-01-24 09:03:10

理发,上海话叫剃头。儿时我住的那一片,人们不说上海话,都说普通话,大人们说到理发就是说理发,而小孩子却都叫理发是剃头,如果说理发,便好像有点一本正经装大人的味道,说不定会遭嘲笑的。

我小时候很讨厌剃头,觉得新剃头很难看,除了头顶留下一片黑色头发之外,头两侧和后脑勺青白色头皮裸露,两只耳朵犹如招风耳般支棱起,镜子里看宛如换了张脸似的,心里别扭极了。而且那时到学校,看到新剃头,大孩子们还会食指勾起,用指关节在你脑袋上敲两下,说:新剃头,吃我两个毛栗子。

但我父母似乎总是很热衷于叫我理发,好不容易青白色头皮被黑发遮盖住了,耳朵也不显得那么直楞楞地招风了,镜子里那张脸看得比较顺眼了,父母就说,头发太长了,该理发了。

那时候,理发都是去宿舍外面国权路上的红星理发店,那是我们居住的那一片的唯一一家理发店。店老板姓侯,人们叫他猴子。那个猴子是个秃头,大脑袋,顶着一个油光铮亮的列宁头。他每次看到父亲领我去理发,笑容满面点头哈腰,父亲对他说,老侯啊,理短点,要不一会儿就长长了。老侯满口答应,张罗着把我安顿在理发椅里,用一白色围裙将我包裹起来,他在我脖子那里很使劲地扎紧,说免得小(碎)头发钻进去。之后他就用一电动剃刀贴着我的头皮往上推,老侯说那电动剃刀是小飞机,随着小飞机的“嗡嗡”作响声,就看到理发椅正对着的大镜子里的本人头上黑色头发在“小飞机”犁过之处纷纷飘落,脑袋上又显出一道道青白色头皮,终于连成一片。等到理完发,打量镜子里那只脑袋,明显比之前小一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恨不得在老侯大秃头上拍一巴掌。

老侯红星理发店的生意后来被一个叫“小剃头”的个体经营者抢去了一大半。“小剃头”其实并不小,是一个中年人。他常年骑一辆油漆斑驳陆离哐当哐当乱叫唤的脚踏车穿梭来往于我们那一片,提供上门剃头服务。小剃头收费便宜,服务又好,剃头一把剪刀在手,咔擦咔擦七八分钟搞定。他记忆很好,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打理过的那些脑袋,估摸着那些脑袋差不多又到了“春风吹又生”的时候,他的那辆哐当哐当响的破旧脚踏车就会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正确的地方。七十年代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拍摄过一部《中国》电影,不知什么因缘际会,小剃头的形象居然出现在那部电影中,无意之间客串了一把群众演员。

不知何年何月,反正早在我还在读小学时候,父母买了一套理发推子剪刀之类,开始在家里自己给我们兄弟理发。说是理几次,那投资就赚回来了。父亲初次给我理发的情景还记得,理前,我再三叮嘱他,留长点,不要理太多。他满口应承着给我理,理了很久都不结束,在那里翻来覆去地修修剪剪,我已感觉不妙,等他终于折腾完毕,我起身一看镜子,顿时气急败坏,那镜子里显现的几乎是一个和尚。我气恼之极,哭了起来。父亲百般安慰,并给我道歉,说是因为剪坏了,修修补补就越剪越短了。又说,爸爸怎么会故意要自己儿子难看呢?那次父亲后来找出一顶假军帽给我戴去学校。

八十年代中,我去日本,带去了一套理发推子剪刀。那时我已久不去理发店,头发长了都是自家人相互理。在日本期间,我的头发留得很长,那时在大学里有日本女生问我,Y桑为什么头发留那么长呢?到头发实在太长时,我自己对着镜子剪头发,后脑勺看不见,用手触摸着瞎剪,剪得长短不齐。有一回剪得实在不堪,便到田端车站那里一理发店去修剪。理发店师傅问我之前是哪里剪的,我没好意思说是自己剪的,谎称是朋友剪的。又说,“下手乃”(水平很烂),那师傅说,那倒不至于,“氛围”还是有的。

来加拿大后,也是自家剪头发。屈指算来,前后几十年,上理发店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年轻时,一度习惯于留长发,后来随年岁增长,头发越剪越短,看长发似乎也越看越不顺眼,觉得邋遢不利落。前四五年吧,买了一把电推刀,根据长短所需可以替换套上不同尺寸的套子,长则可以留两厘米头发,短则可以剃光头。那推刀设定尺寸固定,剃出效果整齐划一,完全不会坑坑洼洼参差不齐。如此,我的头完全可以自己打理,头发稍长,便取出推子来刨一下,刨过之后,手掌在头顶上摩挲,细细麻麻的感觉,说不出的惬意。年幼时何以对短发那么抗拒,那么深恶痛绝,想来不禁莞尔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