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腋下”與“船长”
文章来源: 艾自由2014-11-05 15:06:27
(此文系××文学奖获奖散文)

 

一切正常时,人不会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如“腋下”,如果不是艳阳高照的盛夏,浊气与香汗从那里不容分说地散发出来缭绕空气,你一定不会想到这一对永远素面朝地的阴暗之处会对人生产生什么意义。

腿脚双膝,载人行走四方,纤手玉臂,提拿人生重担,心肝肺胃肾脾,保证生命规律运行。人类每日眼皮一睁,一天开始,朝九晚五,全身各部位协调运作,身体在不知不觉中承载生命的轨迹,健康的你我,可曾注意到自己的身体部位?开着车,你可曾留意你的手脚怎样协调运作完成方向盘的每一下转动和油门刹车的每一回踩压?一转身一弯腰,你可曾发现颈、腰、臀的每一块肌肉齐心协力漂亮的共同合作?只有当病痛困扰之时,你才会发现身体的存在,你抱怨:脖子扭动不利,后背酸困乏懒,脚腕肿胀难行……这些部位因为不适,变的如此重要和不能忽视。上帝就是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我们放慢脚步、注意休息、强身健体和爱惜自己。

哥林多前书十二章有上帝随自己的意愿造了好些肢体器官,把它们安置在同一个身体上,各就其位当我们忽视了部位的存在,我们也在忽视着它们整体运动之中的个体功绩,省略着对个体应有的重视、关爱和感激。

我感觉到我的腿了!”是一起骑车运动的尼柯尔的疲劳宣言,回答我你累吗?”的固定语句,这往往是骑了十公里之后的预期回答。“好吧,我们往回骑!”顶风微笑,二十公里运动带来的腿部疲劳是个良好的疲劳,令人欢欣鼓舞,证明我们的运动卓有成效。你好像可以看到肌肉组织在这种美丽的疲劳中滋滋生长,成熟壮大。感觉我们的身体,在这种时刻的确是一种潜意识的渴望,它承载着人们对身体健康强壮的倾心向往。

感觉“腋下”,却是件新鲜事儿。一百个仰卧起坐之后,会渴望感觉腹肌的酸痛,因为腹部会因此平坦坚实,二十个俯卧撑之后,渴望感觉肩肘的酸胀,因为肩肘会因此壮硕有力。腋下,这个仅仅会制造汗液的部位,有什么内容可以去吸引我们去感觉它?

滑雪。命运在雪山上一个失控的瞬间拐了一个小弯儿,让我暂时丧失了一条腿的行走能力。腋下,突然变得重要,它们的强大有力和不可替代,让我唏嘘庆幸自己拥有这对腋下。双拐可以靠着这对尤物的支撑,把全身重量转移,让一条健康的腿前移,让另一条伤痛的腿悬空保持闲置状态。如果没有这对腋下,怎能完成这种完美的人造协调来给健康之腿跳行的持续力量?怎能给伤痛之腿一个合理的休息机会?人类直立行走的功能因为有了“腋下”这个部位,仍可在缺少一条腿的情况下继续发扬光大。

从来没有感觉自己是如此沉重,短短几步路,似乎用了一年。腋下,默默坚持,酸痛了,不气馁,不放弃,每一步的终点之后都会是下一步充满希望的起点。周而复始,生活就是这样,无论艰难还是容易。

谢谢你,腋下!我气喘吁吁地放下双拐,用爱恋的眼神凝视它们,轻揉因摩擦与支撑微微发胀发痛的腋下,满怀柔情。我几乎在庆幸自己有了这个事故,它教会我去注视平时忽略的问题,比如这个可以在最困难的时候承担全身重量的“腋下”,它平素默默无闻,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肩负重任,坚韧地承担起帮我恢复健康的重要角色。

它的美丽是低调的,素面朝地,掩面含羞,不肯见人。如果我可以用服饰来表示感激,我愿意用金丝银线来精心点缀,把它们翻转抗在肩上,招摇过市。它们会喜欢这样张扬的表达吗?不,不会!有一种美丽永远在幕后,悄无声息,默默贡献,造福人类。

杰雷米,亦是一幅如此美丽的风景。

那天是杰雷米开着雪摩托拖着我的担架抵达山下的诊所。他温暖的大手紧紧攥着着我冰冷的手,用他的温暖让我快速升温。我的身体虽然裹在山下诊所的电热毯里,仍然冷颤连连,上牙下牙嗒嗒嗒敲打出动人音乐。我因静止而迅速失去了温度,上了夹板的腿部疼痛难忍。

I know I am in good hands.”我微笑着说。“And I love this special experience, be disabled and be cared.”我嘿嘿笑了起来。忘却苦痛,是苦痛时最好的良药。任何经历都是生命的财富,笑对人生,是期待生命还给你微笑的唯一手段。

杰雷米暖好了我的手,就开始吃他的三明治,下午点,那是一顿推迟的中饭。我们聊天,东扯西拉来转移我的注意力。他说:“我在周日上班的时间里,做必须做的事。在周末的业余时间里做我喜欢做的事。”他喜欢的事,就是滑雪季节每个周末都在滑雪场做义务救护,没有薪酬,十年如一日。

我想起躺在他拉的雪撬上那平稳快捷的感觉,遨游,在雪海上。

这座雪山是经常去滑的山,雪道宽阔平展,白绸子一抖,从山上波浪着铺展开来。我在半山腰的一瞬间飞向半空,落地便一动不能动,一条腿火烧火燎,钻心疼痛。四个救护陆续前来帮助,对讲机滴滴答答的信号响在洁白清冷的天空。全身检查,上夹板,安放担架,安全带,启航。

风如帆,我躺在雪浪上颠簸飞下。一条手臂被留在安全带外面为打手势备用,两个救护在两侧护航。阳光从裹着我的厚毯子一侧斜斜地射下来,很亮很亮。眯了眼,天,从来没有如此蓝过,云,从来不曾如此白过,一切都好像神话,一切就是神话世界很大,我,很小。船长杰雷米,正驾船载我进入安全的港湾……这生,我忘不了这次雪上的航行。这生,船长杰雷米,这个长着连鬓胡须,双手如火炭般温暖的金发男子,永远留在了我的生命相册里。

杰雷米说膝伤在滑雪场是常见伤,算小伤,只有伤了脊柱和头部,才定性为重伤。我暗自祈祷,感谢上帝。他又指着墙上的骨骼挂图,给我讲解膝盖的几根韧带和骨骼,他说他哥哥摔断韧带,手术连接后又滑了十年雪了,损伤的膝盖比健康的膝盖还要强壮。这样的安慰和鼓励,迅速驱散了心中的畏惧。

“你伤了内侧筋。等你暖和起来,等你先生孩子滑过来给你甜蜜亲吻之后,你就可以去医院拍片治疗了。”他说。

“哈哈,亲吻怕是等不到,我们华人不习惯当众亲吻。”我嘿嘿笑着。

Well, 那我们今天就要逼迫他当众亲吻你。”

诊所里笑声一片。我不是一个躺在电热毯里忍受疼痛的伤员,倒像是一个派对中肆意欢笑的明星。

…… ……

腋下。杰雷米。

他们拥有一种共同的无名英雄的质量,用自己微薄的能力默默助人为乐,造福人生和世界。卑微变为尊贵,低贱变为高尚。不需敲锣打鼓,不需颁奖表彰。人类因为有了这些不会说话的部位和这些可以说话却不喜张扬的同类而变得温馨四溢,充满希望。

文章接近尾声,我已经开始庆幸这次意外事故。伤痛,是个最好的老师,使人看到平凡中的伟大,和被健康掩盖着的许多美丽。它会成为一片珍贵的书签,夹在人生这本大书的重要篇章里,即使阖上书,也可轻易查询翻阅,指点未卜前路。

必须承认,穷尽一生,在生命这所学校里,我们也永远只是一名懵的小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