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绿皮火车
文章来源: 五湖以北2024-05-12 16:47:15

 

自一出生,我就和绿皮火车结了缘。

父母一开始就是异地恋爱,结婚后自然也是异地分开生活。我跟着母亲和外婆住在一起,而父亲长年工作生活在邻县,直到1972年我上初中时才调到我们生活的小镇上,我们也才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文革之前的那几年,每年总有一两周的时间,不是我跟着母亲去父亲工作的邻县那个小镇,就是父亲回家和我们团聚。但大多时候还是我们去父亲那边,因为外婆家实在太小,多一个人就显得很拥挤。

可能是身体流淌的是一种游子的血液,每次得知要踏上探望父亲的途程时脑袋里面总是充盈着满满的兴奋,不过不是因为又有了和父亲团聚的机会。当年自己和其他几岁的小孩一样,面对整年沒碰过面的大人,即便知道是生身父亲,但还是一个不太适应的时刻。有那么一两次最顺口的就是”叔叔”,当时父亲心里肯定很不是滋味,但这就是那个年代的一种现实,”爸爸”一词是自己幼年很陌生的一种称呼。

启程了,先要搭乘的是小镇到县城的客车。当年客车每天只有一班,清晨六点半从县城出发,到我们小镇是上午八点,然后八点半到九点时回程。到县城火车站后,要搭乘的是从成都开往重庆的慢车,站站都停,下午两点前后到我们县城。去父亲所在的永川,火车中途要经过峰高,邮亭铺和双石三个车站。三个镇子其实规模和我们生活的小镇差不多大,但因为有一个火车站,在当时幼小的我眼中彷绋先并入了一个现代化的网络。

直到今天,还是最喜欢那时火车站的设计。车站建筑的设计既简洁又经典,虽然都是平房,但外墙是深色调的红砖,屋顶则是厚实而亮丽的机制红瓦。周围的居民住宅都是传统的木竹结构青瓦盖顶,相衬之下,红色调的火车站尤其的引人瞩目。火车站的站牌则是童年另一个难以忘怀的记忆,白色的立柱,同样也是白色的站牌,正中大号黑字书写着本站站名,而下面小一号的黑字则是上一站和下一站。站牌像迎接归客的亲友双手高举着的一个白色标牌,上面的大字就像是归来游子的姓名。那是无声的呼唤,也是这一生永远的记忆。

不过最早的记忆清楚的绿皮火车之行则是六七年的夏天。当时四川全省,上至成都重庆,下到我们这个几千人口的小镇都在搞武斗。到处都停产了,父亲也从邻县的工作单位回到这边的家里,但后来发现还是不安全,又和母亲带着才两岁的三弟逃到相对比较平静的内江市。一段时间后还是放心不下留下外婆身边的我和二妹,托人捎信要我大姨爹带我们俩去30里之外的隆昌县石燕山镇会合,全家然后再去成都。

印象中是那年八月的一天,清早开始就在下雨。家在镇外8里路丘陵山区的大姨爹一大早就来了,和我们一起吃的早饭。大姨爹当时才五十出头,但牙齿已经开始掉了,记忆中很像著名画家罗中立那幅名画”父亲”中的那位老农民。离开外婆家后我们不敢走主街,怕有人认出来后报告给当时控制小镇的那一派。感谢阴雨的天气,我们穿过小巷,再沿镇外小路绕过镇子后几乎没遇上一个面熟的人。一路上大姨爹背上竹揹篓揹着5岁的二妹在前面走,当时才8岁的我怀揣布鞋,赤着双脚紧跟在后面。我们老小三人紧赶慢赶,终于在中午赶到了石燕山,如约和父母他们相会。

下一步是去隆昌搭乘晚上6点路过当地去成都的客车,还有三四十里路要走。那一段是碎石子公路,但比农村的石板路更难走。到隆昌城边后我们抄近路沿着铁路去火车站,更不好走,夏天大太阳暴晒后的路轨和铺路石热气腾腾,烤得很难受。到了车站发觉火车已经进站,买票已来不及,而且即使买上了票,车上人多得也很难从车门挤上去。好在当时我们在另一面,想上车的人不多,很多车窗也开着。父母亲找到一个窗口再三央求之后,里面的人心软,同意搭把手拉我们上去。我们一家大小都从车窗翻上去,想起来不堪回首,但却是那个年代常见的画面。有人至今仍很怀念文革那段时间,他们要么是当年折腾人的,要么是记忆有问题。

不久火车开了,很快不知是父亲还是母亲发现装吃食的那个黄挎包给落在车下了,更重要的是里面还有装满水的水壶。一家大小没吃没喝,又是夜车,沿途不少地方也在武斗,根本沒机会可以买吃的。我这个人有很严重的选择性记忆,一向只记得那些快乐的时刻,而生活中的苦难和艰辛无意识中就会遗忘。但即便如此,还是深深记得那天晚上的种种艰辛。一是燥热,二是口渴,渴得头昏眼花精疲力竭。应该是那次落下的毛病,以后一紧張就口渴,一口渴就头晕双脚发软。

火车站站都停,次日快到中午才接近成都。当时父母很担心上车时没买票,在成都出站时要遭罰款。没想到火车没去成都北面的客运北站,而是去了东边的货站。火车停稳后,十几节车箱车门同时打开,人们提着箱子扛着包袱,一个接着一个从各个车箱汹涌而出。那天,四川夏天炽热的烈日之下,整个成都东站货场上无数的人影晃动,跨过一道铁轨后又急着跨过下一道。好像稍慢一步,就会被车站人员拦下关进黑屋子,重复前一晚上的艰辛。事后才明白当时多虑了,车上都是逃难的,铁道系统也知道这一点,心还沒冷硬到会为难我们大家。

又过了十年,1978年的二月,我又有了乘坐绿皮火车的机会。不过这次不是逃难,而是去成都就学。全家都出动了,先坐客车到县城,然后一起到车站送我上火车。当时的行李也很简单,一床被子用帆布带子打成背包后三弟揹着,我自己竹肩担一头挑一个旧皮箱,另一头是洗脸盆和其它杂物。皮箱是父亲当年在成都空军军部时的供给品,二十几年后传给我上大学,算是自己那时仅有的门面。那次是自己第一次只身乘坐绿皮火车,此后火车乘过不少次,但却再没机会和父母同乘火车了,当然也就成了自己人生的一个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