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岑今听到卫国在叫她:“今今,今今,来陪我玩。” 她跑到后窗那里,问:“你又被锁住了?” “都怪你,把什么都告诉你妈妈了,我爸爸知道了你淹水的事,就不让我出来玩了 — ” “但是我妈妈说了不会告诉你爸爸的 — ” “大人的话你也相信?他们最爱骗小孩子了,说了话都不算数的。” “你挨打了?” “没有,你妈妈叫我爸爸不打我 — ” “你想我把你放出来吗?” “放不出来了,我爸爸把钥匙带走了。” “那怎么办呢?” “该你陪我玩,因为是你害了我。” 她正愁没人玩呢,马上回答说:“好,我来陪你玩。” “你把橡皮筋拿到这里来跳,一头栓在树上,一头勾在我手里 — ” 她太高兴了,因为有人帮她牵橡皮筋了,就可以自动“升关”,她就不用跳几下,又跑到树那里把橡皮筋往上升。 她把橡皮筋拿到他门前,一头栓在树上,一头让他牵着,他把手臂从窗子上铁栏杆的缝里伸出来,尽量放低,让她从“一关”跳起。她跳得头发翻飞,嘴里还唱着“咪咪来咪朵来咪来,咪拉朵来咪朵拉索拉多,咪来索米来,拉朵来拉朵,拉拉朵来多 —- 升一关 — ” 他听到“升一关”几个字,就把橡皮筋举高一点,而她就继续跳,一直从“一关”升到“五关”,他的手举到了不能再高的地步,她也够不着橡皮筋了,就从头来。 跳累了,他从屋子里递杯水她喝,说:“今今,你跳得真好看,谁教你的呀?” “我自己学的。” “你好聪明哦。” “别人都说我很聪明。” “你喜欢不喜欢读书?” “喜欢,我明年就能上学了。上学了就能认好多的字,我就可以自己看书,不用求我妈妈讲故事我听了。等我长大了,我就自己写故事 — ” “给不给我看?” “给你看,不给红姐姐他们看,气死他们。” 她喝了水,站在那里给他讲故事。 他听得很入迷,感叹说:“今今,如果你是我妹妹就好了,就不用站在窗子这里讲故事了,可以跟我住在一个屋里,睡在一个床上,你从早到晚给我讲故事。” “你妈妈怎么不给你生个妹妹呢?” “傻瓜,我妈妈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怎么还能给我生妹妹呢?但如果我爸爸给我找个后妈的话,就可以给我生妹妹了。” “后妈不好,后妈会打你的。” “如果你的妈妈做我的后妈,就不会打我,还会叫我爸爸不打我。她也不用给我生妹妹,她已经生好了,就是你,你就是我的妹妹。如果我当了你的哥哥,我保证每天都跟你玩。” 这个前景真是太美妙了,她一直很想跟他玩,但他有那么多伙伴,根本瞧不上她,总要到了被锁在家里才想起她来。如果他真的成了她的哥哥,他就得每天陪她玩,他不陪就告诉妈妈,让妈妈叫他爸爸打他。 她神往地说:“我也想让我妈当你的后妈。” 卫国说:“你也想?那你就跟她说,她那么喜欢你,如果你跟她说,她肯定会答应。” 她听了这话,底气上来了,很有把握地说:“好,我跟她说,她肯定会答应。” 晚上睡觉的时候,躺在床上,妈妈给她打扇,挠背,讲故事,她觉得妈妈真的很喜欢她,便说:“妈妈,你当卫国的后妈好不好?” 妈妈吃了一惊,手中的扇子停了下来:“你听谁说的?” 她觉得妈妈的口气好像听见谁说了脏话一样,不由得底气大泄:“卫 — 卫国说的。” “你今天又跟他玩了?我不是对你说过吗 — ” “我没有跟他玩 — 我只在窗子那里跟他说话 —- ” “他跑到我们窗子边来了?” “没有 — 他被他爸爸锁在家里了 — ” “你跑到他窗子那里去了?” 她见妈妈的口气很不赞成似的,撒谎说:“没有,我是 — 我是在我们窗子这里跟他说话 — ” “你们隔着这么远说话,那不像喊街一样,喊得全世界都听见了?” 她没想到撒谎撒得弄巧成拙,只好又撒回去:“不是喊街 — 是我到 — 他的窗子那里 — 我们是小声说的 — ” “再别理他了,那孩子肯定又犯了什么事,不然他爸爸不会把他锁在家里 — ” “是你告诉他爸爸淹水的事,他爸爸才锁他的。” 她不满地说,“你说了你不告诉他爸爸的,你说话不算话 — ” 妈妈好像有点愧疚,解释说:“我没叫他爸爸锁他,我只告诉他爸爸 — 他带你出去乱跑,差点让你淹死在溪沟里了 — ” “他没有带我乱跑,我们是去工厂拿冰的。” “跑那么远,还要趟水,那还不是乱跑?” 她坚持说:“你说了不告诉他爸爸的,你们大人最爱说话不算话,哄小孩子 — ” 妈妈警觉地说:“这都是他教你的吧?你以前不知道这些话的,现在狡辩起来,一套一套的 — 还撒谎 — 都是跟他学的。以后不许跟他一起玩,在窗子那里说话也不行。如果我知道你又跟他一起玩,我会 — 打你的。” 她失望地说:“那你不肯做他的后妈了?” “我做他的后妈?他爸爸把我们好好的一个家都拆散了,他家就是我们家的仇人,我还跟他爸爸结婚?别把头想歪了 — ” “不是跟他爸爸结婚,是当卫国哥哥的后妈 — ” 妈妈呵斥说:“你小孩子,懂个鬼,不跟他爸爸结婚,怎么当他的后妈呢?” “那你以前不是当了黄奶奶家小弟的妈妈的吗?” “说了你不懂,你还要逞能。那是什么,这是什么呀?小弟是他妈妈支边了,不在跟前,我让他叫我一声妈妈,安慰安慰他 — ” “那你能不能安慰安慰卫国哥哥呢?” “别瞎扯了,你只记住别跟他一起玩就行了。” “但是我答应过他的呀。” “答应过他又怎么啦?我不同意,你答应了也没用。以后少在外面瞎答应人。” 她见妈妈不肯答应,觉得妈妈不喜欢她,委屈得哭起来,妈妈咕噜说:“肯定是他爸爸教的,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得给自己找后妈?这两父子 — 没一个好的 — ” 第二天,她不敢跟他玩了,但他又在窗子那里叫她:“今今,今今,来陪我玩嘛。” “我妈妈不准我跟你玩。” “她现在到学校政治学习去了,怎么会知道你跟我玩了?等她快回来的时候,你再跑回去就行了。我家有钟,我会告诉你时间 — ” 他的声音好像有种魔力,他一叫她,她就忘了妈妈的嘱咐,又拿着橡皮筋跑到他门前去了。 正跳着,红姐姐和一帮小孩子看见了,马上飞跑过来:“快来看啦,卫国坐牢了,在牢里帮今今牵橡皮筋呢 — ” 她反驳说:“他不是坐牢 — ” “那就是管制劳动了,跟你爸爸一样。来,我们来开公判大会!” 那几个小孩把一个最小的小孩抱到花坛的水泥台子上站着,其他人排成队,坐在小孩对面的地上,喊口号: “打到流氓岑之!” “流氓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在岑之的身上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口号喊过了,就有几个小朋友跳到台子上去,把“岑之”的手反拧在背后,推下台子,吆喝着:“把他押回原籍管制劳动!” 她惊呆了,第一次知道爸爸就是这样被公判的,她又羞又气,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卫国在屋子里叫道:“滚开,滚开,别在我门前闹,不然我出来打死你们!” 那群小孩子讥笑说:“我们就闹,你怎么不出来打死我们呢?” “你爸爸把你锁在屋子里了吧?活该!” 卫国喊道:“今今,快把橡皮筋收了回家去,把门关上。” 她急忙去收橡皮筋,但那几个小朋不让她收,围住她质问:“你为什么不跟着我们喊口号?你不喊口号,你就是流氓!你就是反革命!” “我不是!” “你就是!” 不知是谁喊道:“她不喊口号,就把她送派子所去!” 卫国讥讽说:“连个‘派出所’都不知道,还知道谁是反革命?我看你们是讨打!” 但他的威胁失去了效力,红姐姐嘲笑说:“你长上翅膀飞出来吧!” 那群孩子都笑着跳着跟风:“飞出来吧!”“飞出来吧!” 卫国拿来一副弹弓:“我用弹弓弹你们!” 红姐姐指挥说:“把她拖到那边去公判,拖远了弹弓就打不着我们了!” 几个人上来拖她,她吓得大哭起来,双手抱住一棵树,不让他们拖她去开公判大会。那几个人死命拖她,她的胳膊被粗糙的树皮擦得生疼,但她仍然不放手。 红姐姐说:“你们不会拖她的脚呀?” 于是有人拖她的脚,她滑到在地,手脸都被树皮擦痛了。那些孩子抓着她的手脚,一边拖,一边笑:“哈哈,像死猪一样,赖在地上不肯走。” “她裤子都拖掉下去了,肚子都露出来了,真的是流氓。” “拖呀,拖呀,拖这个流氓赖地猪 — ” 她的两手两脚都被人提着,没办法把裤子往上拉,只好闭着眼睛大声哭,希望闭上眼睛别人就看不见她的肚子了。 突然一下,那些拖她的人都放了手,她摔到地上,听见卫国的声音:“说你们讨打,你们不信。打死你!还有你!还有你!” 她急忙把裤子拉上来,刚拉好,卫国就过来了,两手放在她腋下,把她提站起来,气喘吁吁地说:“哼,欺负老子出不来?老子就能出来,一个个收拾 — ” 她看见他脸上流着血,伸手去帮他擦:“你脸上在流血!” 他一扭头躲开了。 “你 — 怎么跑出来的?” 他指指门的方向:“我把门板敲掉了一块。来,我先钻回去,你来帮我把门板安上 — ” 门上只敲掉了很窄一块木板,他费了很大劲才钻进屋子里去,又把脸擦伤一道,他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只忙着把门板安回去。但两人想了各种办法,都没能把敲掉的门板装回去,因为已经断成两截了,接头处参差不齐,虽然可以勉强接起来,但无法让板子在门上生根,一放上去就倒了下来。 卫国气急败坏地坐在门里,隔着门上的破洞对她说:“装不回去了,这下我爸要打死我了。” 她安慰他说:“不会的,如果你爸爸打你,我就叫我妈妈来救你。” “那你听着点,一听到我爸打我,就快点叫你妈妈来救我,来晚了,我就被打死了,救不成了。” “我现在就去路上等我妈。” 她果真跑到路口去等妈妈,等了很久,才看见妈妈从教学区方向走过来。她连忙跑过去,把今天的事讲给妈妈听。妈妈连家都没回,就拉着她到卫国家去,见卫国正在焦急地想把敲掉的门板装回去。 妈妈蹲在门上的破洞跟前,对卫国说:“卫国,这装不回去了的。别怕,我今今都告诉我了,你救了我今今,你是好孩子,我叫你爸爸不打你。” 卫国在里面哭起来。 “你怎么哭了?别怕呀,” 她很骄傲地说,“我妈妈说了救你,就一定能救你的 — ” 卫国还在哭:“我不是怕 — — ,谢谢陶阿姨 — — ” 军代表回来了,看见妈妈蹲在门前,很惊讶:“陶老师,你这是 — ” 妈妈赶快站起身:“军代表,是这样的 — ” 军代表听妈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很温和地说:“陶老师,谢谢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无缘无故打他的,我每次都是调查清楚了才打的 — ” “这次千万别打他,他救了我的今今,不然的话,还不知道那帮小孩子干出什么来呢。” 妈妈救了卫国,就带着她到各家各户去告状,把她擦破的手脸指给那些孩子的家长看,好几个小孩都挨了骂,红姐姐还挨了打。 从那之后,天下太平,那些小孩子再不敢来欺负她了,稍微走近一点她都会警告他们:“你们敢过来,我就告诉我的卫国哥哥打你们!还叫我妈妈上你们家去告状!” 军代表没再锁卫国,妈妈也没再叫她别跟卫国玩,但卫国自己没时间跟她玩了,总是跑去跟他那伙男孩子玩。她抱怨说:“你说了天天跟我玩的 — ” “那要你妈妈做我的后妈才行啊,你妈妈不做我的后妈,我就不是你的哥哥,干嘛天天跟你玩呢?” 她委屈得哭起来,他一下就害怕了,许诺说:“好,好,我跟你玩,但不能从早到晚跟你玩,每天只玩一小会 — ” 她开心了:“好,一小会就一小会,我讲故事你听。” 他很守信用,每天都来跟她玩一小会,听她讲故事,每次来都拿点东西给她吃,有时是半根嫩黄瓜,很脆,很好吃,但吃到顶头时,有时会碰上“苦头子”,把前面的好味道全毁了;有时是一个半青半红的番茄,很酸,要一点一点地吃,不然会酸掉牙;有时是一个生玉米,他在炉子上烤熟了给她吃,香喷喷的;还有的时候,是街上才有卖的水果,柚子柑子什么的。 她问:“这是不是你劳动换来的呀?” “当然是劳动换来的。” “你帮他们铲煤?” “不是。” “那是帮他们干什么呢?” “什么都干。快吃吧,别让你妈妈看见,也别告诉你妈妈,她知道了就不让你跟我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