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梦少年時(2) 姑苏的夏天
文章来源: 洞庭東山人2016-08-05 11:05:50

夜深忽梦少年時(2) 故乡的夏天

夏天到了,天热人困梦难醒,梦里常回故乡苏州的夏天。我对苏州度过的那段少年時光的回忆全是色彩斑斓,充满了阳光,而且美好的记忆似乎都与暑假有关,足证我实在不是一个喜欢上学读书的好孩子,更确切地说我讨厌学校和课堂的管束。我本是洞庭太湖散淡之人,这种性格特点可能是由基因决定的,但毫无疑问在苏州的那段少年時期被放纵和加强,由此深深地影响了我的一生。

夏天好,好在不用上学。“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早上睡到自然醒,从床席上翻身而起无需再穿什么劳什子,赤脚踩一双木屐到处蹓达,实在逍遥自在。大概是脚汗较多之故,我对儿時的木屐一直是钟爱有加。我脚如我人,喜欢无拘无束,脚在木屐里伸展自如、涼快通气。夏天常有雷阵雨,积水中穿着木屐如履平地,比驾着水陸两用坦克还要神气,“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穿着它招呼街坊的小朋友们,就一个字-爽!

我的那双木屐其实仅是二块木板而已,都是铁匠铺的阿贵给我做的。我家右边隔壁的隔壁就是一家一开间的小铁匠铺,老板姓蒋,唯一的工人就是阿贵,是老板娘的亲戚,来自宁波乡下。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为人非常忠厚老实。我们住的地方是城乡结合部,这家铁匠店的生意就是为从苏州娄门进城的农民打造修补一些锄头、镰刀之类的小农具。要从那个年代的农民身上赚钞票,其中之艰辛一言难尽。但恰恰是这些最贫困的劳力者,常常是乐于助人、慷慨大方。阿贵会为我留心搜集合适的木块,用刀略微削刻成鞋型,再找来废旧的皮带帆布带一钉上,就成了我心爱的木屐。蒋老板的大儿子叫蒋大男,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和好朋友,他们一家对我的友善和照应是我少年時期欢乐愉快的一个重要源泉。

对夏天的好印象还与吃食有关,有道是万物生长靠太阳,暑期中的水果蔬菜品种丰富,量多价也低,饥饿的记忆很少与夏天有联系。到了夏天,后门的河上一艘艘乡下来的船上装满了各种蔬果,沿河一路叫卖过去。船上的乡人常会抓起一个黄金瓜,在河水中漂一漂,用大手一拍,瓜儿在清脆声中开裂,立即香气扑鼻,那股甜香味沿了河顺着风足可飘越百丈之远,馋死了河边各家各户的孩子们。隔壁的徐家的家主在上海蜜蜂牌绒线厂做高级职员,家道殷实,常看到船靠着我家后河滩,水果一担一担地挑进他们家里。我们家也会买些西瓜堆放在客堂角落里,让我天天也有个盼头。不过吃得更多的是黄瓜、南瓜和甜芦粟[1]这些下里巴人的货。甜芦粟常常是买菜時搭来的,半卖半送几乎不用花钱。我家也自种南瓜,瓜藤爬到瓦房顶上,一个夏天也有几十个南瓜的收成。

家中天井的一角还栽种了黄瓜、丝瓜、辣椒和葱蒜,在夏日的阳光下,亲眼看着瓜蔬生长,看着它们攀藤、开花,然后长出诱人的果实,每天早上清点这些瓜果也是长夏一乐,这过程中的愉悦远胜于最后的收获。吃南瓜、西瓜時还一边不忘收集其籽,清洗以后放在竹匾里晒干,最后炒成南瓜子、西瓜子,成为暑期中的又一道零食,西瓜的皮冼净后经腌制凉干成为吃泡饭的醤菜。整个西瓜物尽其用没有一丝一缕丢弃,当时人们的环保标准和理念远超今日西方的精英们,美国前付总统戈尔家的豪宅一年用电超过二十万度,他却因提倡环保还得了个诺贝尔和平奨,这个世界真的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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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美,最美是水莲,“接天莲叶無穷碧,映日荷花別样紅。”当然孩子们更喜爱莲蓬和鲜藕,剝出的莲子清香可口,莲子吃完后,把莲蓬头与根茎分开,莲蓬头中的丝状物取出晒干当煙丝,把根茎缕空后作煙斗,模仿大人们腾云驾雾。上面照片上是苏州拙政园,我家就在拙政园和娄门之间,步行过去不足十分钟。今日拙政园的东北方向一大片原是荒郊野地,那里就是我儿时的百草园,这些新鲜的美食都是在那里採摘而来,几乎不需要花什么钱。我们的童年没有电视、电脑和手机,多数人家也没有報纸杂志和收音机,但我们的童年時光一样多姿多彩,有滋有味。我们天天面对的不是屏幕中的虚幻世界,我们与自然界的动物、植物零距离接触,共同成长。我的童年是如此的朴实、休闲和无忧无虑,环视今日世界上各地的儿童现状,我的儿时太幸福,谁也别想与我比童年。

现在的人们似乎都不喜欢夏天,到了七、八月份电视報紙上的高温预報常使人有“谈热色变”之感,尽管现在有了那么多的空调。有位作家说,没有空调的時代,热天也並非热死更多人,我完全赞同他的观点。在苏州那段岁月,我甚至不知电风扇为何物,但记忆中从未有过热得走投无路的感觉。一般早上涼快,我们一直会疯玩到中午。最热的時段大约在午后二、三点钟,吃过午飯后,我就会取下客厅的一扇木窗,这是一块长约四尺、宽一尺多的杉木板,先用毛巾蘸了凉水把它擦一遍,然后把它一头搁在客厅与灶间的门槛上,与地面大约有十几度的夾角,我就赤膊睡在这块木板上。把灶间通向后河的门打开,从天井过客厅吹向河边的穿堂风非常凉快,在夏蝉的催眠曲中我很快进入梦乡。等我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了,一天的热潮已过。

午觉醒来生龙活虎,念头就会转到吃,少有男孩不贪嘴。如果那个下午运气好的话,父亲又恰巧在家,他偶尔会叫住过路的小食摊,给我来上一份下午点心,那真是神仙过的日子了。我最喜爱的点心是“蒸馄饨”,就是一般的小馄饨,放在小竹籠里隔水蒸熟,用苏州特产的糟油蘸了吃,太鲜美了。蒸馄饨真是夏日午后的最佳食品,绝对秒杀英国贵族的下午茶。

有時醒来看见天色变暗,乌云密佈,那更是开心了,常常是一场雷阵雨,把地面的暑气扑灭得一干二净,凉爽透了。也不知什么原因,每当雷阵雨过后,河里的鱼虾好像吃了兴奋剂,爭先恐后地浮出水面来折腾。我就会拎一只竹篮,走下河滩的石阶,站在水里捕鱼捉虾,但常常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眼看这些河虾和“串条鱼”近在咫尺,但就是捕捉不到它们,与它们的爭战我几乎就没有成功过“不是国军无能,实在是共軍太狡猾了。”

我用“几乎”两字是有根据的,因为我曾经有过成功,几十年过去了,其辉煌的战果依然歴歴如目。那是小学刚毕业的一个暑假中,我有劳铁匠店的阿贵为我做了一个有四个尖刺的铁叉,大约手掌大小,然后把它绑固在三尺多长的竹竿上端。当年我家附近就是农村,出家门往东北方向走十来分钟,就到一个称之为“北园”的地方。提着鱼叉这件新式武器 ,我在附近的小河边溜达,记得将近中午時,天气炎热,鱼儿躱在水草丛的下面在午休。我瞅准了一条半尺来长的鱼,用尽力气把鱼叉投掷了过去。鱼叉沉入水中足有分把钟,我屏住呼吸等待着鱼叉浮起,那是何等漫长的几分钟啊!等鱼叉浮起,一条鲫鱼被带了上来,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又是在梦中,我少年時做了太多太多抓鱼的梦。我再也无心捕鱼了,赶紧提着鱼叉拎着鱼往家赶。可惜正午时光,一路未见熟人,连个显摆的机会也不给我。到了家中,把鱼拎得高高地,大声宣布:“今天,我请大家一起吃鲫鱼燉蛋”,多年来捕鱼捉虾的失败导致心中的郁闷一扫而空,童年苏州的夏天万万岁!

如果人生有轮回,老天啊老天,请千万让我重返五十年前的故乡,再做一个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小苏州吧。又到一年暑夏时,家中有孩子的,千万不要把他们圈进书山题海中,把暑假还给孩子,让他们自由地编织他们夏天的梦,阖家过一个轻松快乐的夏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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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芦粟,即甜芦粟,学名叫糖高粱,也称芦穄、芦黍、芦稷,甜秫秸、甜秆、甜高粱和高粱甘蔗,是高粱的一个变种,长相也与高粱相似,一般有红、青两种。说起甜芦粟,不少中老年人都不会陌生。可惜随着经济发展,这种价廉物美的“天然绿色食品”已经淡化为儿时的记忆。

【本文是我的童年回忆系列“夜深忽梦少年時”中的一篇。正是一年盛夏时,十分想念儿时故乡的夏天,特发此文应景,也顺祝诸位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