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腿
文章来源: 摘星填海2021-08-27 05:34:11

马腿

    (译注:这个小说是芥川龙之介1925年写的作品)

    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名叫忍野半三郎,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是三菱北京分公司的员工,年龄三十来岁。半三郎从商科大学毕业后,于二月份来到北京。周围同事和上司对他的评价也很一般,谈不上好,但也谈不上坏。半三郎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如果再加一句评语的话,他的家庭生活也同样是普普通通。

    半三郎于两年前结婚,妻子名叫常子。很遗憾,二人不是恋爱结婚,是一对老夫妇亲戚介绍认识的媒妁结婚。常子不能说是美女,但也不是丑八怪,圆乎乎的胖脸上一直挂着微笑。从奉天来北京途中,尽管遭到卧铺上的蚊子的叮咬袭击,脸上依然挂着微笑。现在倒不用担心被蚊子叮咬了,因为XX胡同的公司宿舍里已经有了两盒蝙蝠牌的蚊香。

    我把半三郎的家庭生活描述得平凡至极,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他经常与常子一起吃饭,听唱片,看摄影展,——过着跟其他北京分公司员工没什么两样的生活。但他的生活也无法摆脱命运的支配。一天下午,这个极其平凡的家庭生活在一击之下变得粉碎。

    三菱公司员工忍野半三郎因脑溢血突然死了。

    那天下午,半三郎跟往常一样坐在东单牌楼的办公室的桌前查找资料。坐在他对面的同事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工作告一段落,半三郎嘴里叼着一根烟,正要擦火柴点烟,突然趴在桌子上死了。死得太突然,也太简单了。还好,没人对他的死法说三道四。大家都对活法品头论足,因此半三郎并没有因为死得太简单而遭到非议。不仅如此,公司上司和同事们都对未亡人常子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根据同仁医院院长山井博士的诊断,半三郎的死因是脑溢血。不过,半三郎并不认为自己得了脑溢血,甚至并不认为自己死了。他只是对自己所在的从未见过的办公室感到惊讶。——

    办公室的窗帘在阳光下的风中微微摆动。窗外看不见任何东西。办公室的正中,面对面坐着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国人,在翻查账簿。一个人只有二十来岁,另一个人留着一撮淡黄色的长长的胡须。

    二十来岁的那个年轻人在账簿上写着字,头也不抬地向半三郎发话道,“You are Mr. Henry Barrett, aren't you?”

    半三郎吃了一惊,尽量保持镇静,用北京官话回答道,“我是日本三菱公司的忍野半三郎。”

    “什么?你是日本人?”那个年轻人这才抬起头来,吃惊地问道。上了年纪的另一个中国人也一边在帐簿上写着字,一边茫然地望着半三郎。

    “怎么办?好像弄错了。”

    “这可糟糕了!太糟糕了!自辛亥革命以来,还从没出过错儿呢。”上了年纪的中国人握着笔的手颤抖着,脸上满是恼怒的表情,高声说道,“赶快把他退回去!”

    “你叫——忍野,是吧?等一下”,二十来岁的中国人重新翻开账簿,嘴里叨咕着。当他合上账簿时,脸上露出比之前更为惊慌的表情,对上年纪的中国人说道,“不行啊。忍野半三郎三天前就死了。”

    “三天前就死了?”

    “是的,而且两条腿都烂了。”

    半三郎越发感到惊讶。从这两个人的问答来看,首先是他自己已经死了,其次是已经死了三天了,第三是双腿腐烂。简直是岂有此理?脚依然长在自己身上——他想要动动脚,却忍不住大声惊叫起来。这也难怪,穿着白皮鞋和笔挺的白色西裤的他的双腿顺着从窗口吹进来的风斜斜地倒在一边!他看到这个光景,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伸手摸了摸,双腿从大腿往下空空如也,就像摸空气一样。半三郎一屁股坐倒在地,同时双腿——其实是两条裤筒,像瘪了的气球似的堆在了地上。

    “别担心,别担心。我们会想办法帮你的”,上年纪的中国人这样说过后,脸上依然带着怒色对年轻的部下说道,“这是你的责任。明白吗?你的责任!必须赶快打报告!那个亨利巴雷特现在在哪儿呢?”

    “我刚刚查了,他突然去了汉口。”

    “你赶紧给武汉拍电报,把亨利巴雷特的腿调过来。”

    “恐怕不行吧?等腿从武汉来了,忍野的全身都得烂了。”

    “糟糕,太糟糕了!”上年纪的中国人叹息说道。好像他的胡子又长了一些。“这是你的责任!得赶快打报告。还有没走的乘客吗?”

    “没有了,一个小时之前都走了。不过还有一匹马在这儿。”

    “哪儿的马?”

    “德胜门外马市的马,刚刚死的。”

    “那就把马腿给他接上!马腿也比没腿强。你赶快把马腿拿来!”

    二十来岁的中国人离开桌前,急匆匆走了出去。半三郎越来越感到吃惊。听他俩刚才的对话,好像是要给他接马腿。接了马腿那还了得?他坐在地上,对上年纪的中国人哀求道,“求你了,千万别给我接马腿!我最讨厌马了。拜托给我接人腿吧!那个什么亨利的腿也行,虽然腿毛多些,但毕竟还是人腿,我还能忍受。”

    上年纪的中国人低头望着半三郎,脸上满是怜悯的表情,频频点头说道,“如果有人腿的话,当然给你接人腿,但现在没有人腿,——你只能认命了。马腿也不错啊,如果打上马蹄铁,走什么山路都没问题的。、、、、、、”

    这时那个年轻人已经拎着两条马腿来到面前,就像酒店服务生拎着一双长皮靴。半三郎想要逃跑,但没有了双腿,根本站不起来。年轻人来到他身边,脱掉他的白皮鞋和袜子。

    “你不可以这样的!别给我接马腿!再说,你们怎么可以不经我同意就擅自修理我的腿呢?”

    就在半三郎大声叫喊时,年轻人已经把一条马腿塞进了他的右裤筒里。马腿好像长了牙齿似的一下子就咬住了他的腿部。年轻人接下来又把另一条马腿塞到左裤筒里,也是瞬间就接上了。

    “嗯,这下妥了!”年轻人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不停地搓着双手。半三郎茫然地望着自己的双腿。白色西裤的前端露出齐刷刷的两条粗壮的栗色马脚。——

    半三郎的记忆就到此为止了,至少对于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到此为止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他恍惚记得跟那两个中国人大声争吵,又记得像是从陡峭的台阶上滚落下去,但都不很确定。总之,他在莫名其妙之中彷徨了好一阵子之后,恢复了知觉时,发现自己躺在XX胡同的公司宿舍房间里的棺材里,而且棺材前面站着一个年轻的本愿寺派的和尚,正在念经。

    半三郎死而复活的消息自然成了一大新闻。

    《顺天时报》刊登出他的大幅照片和长篇文章。按照这篇文章的说法,身穿丧服的常子脸上的笑容比平时更多了。上司和同事们用省下来没用的香火钱当会费开了一个复活庆祝会。最糟糕的是山井博士,他的信誉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但博士悠然地抽着卷烟,吐着烟圈,巧妙地恢复了自己的名声。他说这是神秘的超医学的自然力量让半三郎起死回生,也就是说他抛弃了医学的信誉来换取博士自己的名声。

    但半三郎本人出席复活庆祝会时却闷闷不乐,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这当然可以理解,因为自从复活以来,他的腿已经变成了栗色的马腿,脚趾变成了马蹄。每当他望着自己的双腿,内心就涌出难以形容的复杂的感情。如果被人发现,公司肯定会解雇自己,同事们今后也再不会跟他交往。常子也一样,——“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译注:莎士比亚《哈姆雷特》中的台词)常子当然也不例外,不可能接受一个长了马腿的丈夫。

    半三郎这样想,决心掩盖自己马腿的真相。为此他不再穿和服,而且穿上了长皮靴,把家里的门窗特别是浴室的门窗也关得紧紧的。即便如此,他依然每天焦躁不安。

    首先他要避免引起同事们的怀疑。这还算是对他来说相对比较容易的事情,但他在日记里还是透露出了一些危险状况。

    “七月X日 那个年轻的中国人给我接上的腿真是糟糕,两条腿都像处于跳蚤窝似的痒得难受。今天在办公室里工作,感觉抓心挠肝地发痒。最近这段时间我必须得想办法消灭跳蚤。、、、、、、

    “八月X日 今天去经理那里谈工作,发现经理在谈话时不停地打喷嚏,很有可能是我脚上的臭味儿隔着长靴也传了出来。、、、、、、

    “九月X日  控制马腿简直比练习马术还难。今天午休之前临时有急事,一路小跑地往楼下走。这个时候我的整个心思都放在工作上,忘了自己已经有了一双马腿,不知不觉之间一步跨过了七个台阶。、、、、、、

    “十月X日  我感觉已经逐渐掌握了对马腿的控制方法,诀窍在于腰部的用力,但今天却没用好。当然了,今天的失败其实也不全是我的过错。早上九点左右,我坐人力车去公司。明明是十二钱的车钱,车夫非跟我要二十钱,我不给,他就扯着我,不让我进公司。我非常恼火,一脚就把车夫踢飞了。车夫飞到空中时的姿势,就像一个足球。我一下子后悔了,但同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总之今后动脚时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

    对同事们隐瞒还相对容易些,要对常子隐瞒可就难上加难了。半三郎在他的日记里经常悲叹对妻子隐瞒马腿的痛苦。

    “七月X日  我最主要的敌人就是常子。我以需要文化生活为由,把住处唯一的一间日式房间改成了西式房间。这样的话就不用在常子眼前拖鞋了。常子对于没有了榻榻米好像感觉很不满,但没办法,我可不敢让自己光着双脚在日式房间里走来走去,哪怕是穿着袜子也不行。、、、、、、

    “九月X日  我今天去家具店把双人床卖了。那张床是在一个美国人举办的拍卖会上买的。当时我去参加拍卖会,结束后沿着租界的林荫道走着回来的。道路两旁的槐花开得正盛,运河水清澈明媚,但如今——我已经顾不上怀念那些了。昨天夜里我差一点就踢到了常子的肚子。、、、、、、

    “十一月X日  今天我自己把要洗的衣物拿到洗衣店去洗,不是经常去的那家洗衣店,而是东安市场那边的洗衣店。今后一定要这样做,因为内裤、衬裤和袜子上总是沾着马毛。、、、、、、

    “十二月X日  袜子很快就磨破了。我需要绞尽脑汁,背着常子省出买袜子的钱。、、、、、、

    “二月X日  我睡觉时不脱衬裤、也不脱袜子,而且把脚趾早早地藏进被子里,不让常子看见,每晚都胆战心惊。常子在睡觉前有时就会说,‘你这么怕冷?在腰部还围着毛皮?’说不定我的马脚很快就会露出来了。、、、、、、”

    除此之外,半三郎也经历过很多危机,不胜枚举。他在日记里记下了这么一则最令人惊心动魄的事情。

    “二月X日  我下午休息,去了一趟隆福寺的旧书店。书店前面的阴凉处停着一辆马车,不是西洋马车,而是围着蓝色布蓬的中国式马车。车把式应该是在车上歇着呢。我也没在意,正要往书店里走,就在这时,车把式扬起马鞭,嘴里发出‘索、索’的声音。‘索、索’是车把式让马往后走时的叫声。车把式的叫声还没落呢,马车就腾腾腾地往后退去。意想不到的是,这时的我竟然也看着眼前的书店,一步步往后退去。我心中的恐惧、惊愕简直难以言表。尽管我努力想要往前迈步,但还是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后来车把式喊出一声‘吁!‘,才算把我解脱了。随着马车停下,我也停住了后退的脚步。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还不止这些。我刚刚喘了口气,不自觉地朝马车望了一眼。那匹拉着马车的灰毛马忽然莫名其妙地嘶叫起来。莫名其妙?——不,其实我听懂了。我从灰毛马的嘶叫声中听出了它的笑声。不仅仅是马,我感觉自己的喉咙中也正要发出嘶鸣。一旦发出嘶鸣,那就万事皆休了。我双手紧紧捂住耳朵,一溜烟似的逃走了。、、、、、、“

    命运正在准备给与半三郎最后一击。三月末的一个下午,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脚又蹦又跳。为什么会这样?要找到这个答案,我们就得查看他的日记,但不幸的是,他的日记已经在他遭到最后一击的前一天结束了。不过根据前后经过,能够大体推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儿。我翻阅了《马政纪》、《马记》、《元享疗牛马驼集》、《伯乐相马经》等书,确信半三郎的脚突然兴奋起来,是出于以下原因。——

    那天刮起了浓浓的黄沙。黄沙是来自蒙古高原的春风运到北京来的沙尘。根据《顺天时报》的报道,当天的黄沙之猛烈,是十几年来所未见的,“五步之外仰望正阳门,不见门楼“,由此可见那天的黄沙是多么的凶猛。半三郎的马腿是从德胜门外的马市的死马身上移植过来的。很明显,那匹死马是经张家口、锦州来到北京的蒙古高原的库伦马。半三郎的马腿感受到了蒙古高原的气息,自然会雀跃不已,而且当时又是塞外骏马为了求爱交尾而纵横驰骋的时期。半三郎的马腿耐不住寂寞也是完全可以理解,也确实令人同情。、、、、、、

    不管这个解释是否合理,总之半三郎在公司里就好像跳舞似的不停地蹦来蹦去,而且在下班回家的路上,经过短短的三条街,竟然接连踩坏了七辆人力车。回到家以后,——据常子回忆说,他像狗似的喘着粗气,晃悠悠地迈进了客厅,刚一坐下就命令惊讶的妻子去找绳子。常子看到丈夫的样子,猜想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首先丈夫的表情非常糟糕,不仅如此,穿着长靴的双腿不停地晃动,感觉像是无法忍受内心的焦躁。常子竟然忘了在脸上挂出常有的微笑,哀求丈夫告诉她要绳子做什么,但丈夫只是痛苦地擦着脸上的汗水,反复地说,“快!快!——你再不去就糟了!“

    常子没办法,只好找来一把捆箱子的绳子递给丈夫。只见丈夫拿起绳子就开始捆绑自己的双腿。常子看到丈夫这个举动,心中恐惧万分,以为丈夫是不是发疯了。她盯着丈夫,用颤抖的声音劝丈夫请山井博士来看病,但丈夫全神贯注地用绳子捆着双腿,摇头不许。

    “那个庸医懂个屁!他就是个贼!大骗子!你赶紧过来按住我!“

    夫妻二人坐在长椅上,紧紧地相互搂抱着。遮天蔽日的黄沙愈演愈烈,窗外已经看不到太阳,只是飘荡着一团浑浊的红色。半三郎的双腿在这期间片刻也没有安静下来,虽然被绳子捆了好几圈,但依然像是踩着踏板似的动个不停。常子为了安慰鼓励丈夫,不停地跟他说话。

    “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呀?“

    “没事儿,没事儿。“

    “看你出了这么多汉!——今年夏天,咱们搬到内地去吧?好不好?咱们好久都没去内地了。“

    “嗯,搬到内地去!去内地生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时间在二人对话的期间缓步行走着。常子后来对《顺天时报》的记者讲述了自己当时的心情,说就像是被套上了枷锁的囚犯。三十分钟后,枷锁终于被挣断了。不过并不是常子所说的枷锁的断裂,而是把半三郎束缚在家庭里的枷锁的断裂。映着浑浊的红色的窗户好像受到了强风的冲击,啪啦啪啦地发出声响,同时半三郎也突然大叫一声,一下子跳起三尺高。常子看到捆在丈夫双腿上的绳子断成了几截,看到丈夫腾空而起,顿时在长椅上晕了过去。半三郎像是被人追赶着,朝门口飞奔而去。他在门口略作停顿,然后就摇身一晃,发出骏马嘶鸣般的瘆人的叫声,冲进笼罩着大地的滚滚黄尘之中,跑得无影无踪了(译注:此处颇像《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大战松间三僧后奔下少室山的情景)。、、、、、、

    半三郎后来到底怎么样了?至今还是个谜。据《顺天时报》的记者描述说,当天晚上八点左右,在黄沙笼罩的月色当中,有个没戴帽子的男子沿着望得见万里长城的名胜地八达岭下的铁路一路朝北走去,但这则新闻报道也不一定真实。这家报社的另外一个记者报道说,也是晚上八点左右,看到一个没戴帽子的男子在打湿了黄沙的雨中走在通往排列着石人石马的十三陵大道上。半三郎从XX胡同的公司宿舍跑出去后,到底去了哪里,实在是说不清楚。

    半三郎的失踪和他的复活同样让人津津乐道。常子、课长、同事们、山井博士、《顺天时报》的主编等人都认为他失踪的原因是发疯了。当然了,说他发疯,比说他有一双马腿更容易让人接受。去难存易永远是天下的真理。代表着这个真理的《顺天时报》主编牟多口氏在半三郎失踪的翌日,大笔一挥,发表了如下评论。——

    “三菱公司职员忍野半三郎于昨晚五时十分突然发疯,不听常子夫人劝阻,只身一人离家出走,不知所踪。据同仁医院院长山井博士介绍说,忍野氏去年夏天曾患脑溢血,三天不省人事,从此多少有些精神失常。另外,参照常子夫人发现的忍野氏日记,也发现他脑子里经常有一些奇怪恐惧的念头。但在此吾人想问的不是忍野氏患了什么病,而是作为常子夫人的丈夫的忍野氏的责任何在。

    “吾国完美无缺的国体建立在家族主义之上。家族主义之下,一家之主的责任有多重要,不言而喻。一家之主怎可妄自发疯?吾人对此疑问的答复是,断然不可。试想如果天下丈夫都有了发疯的权利,抛弃家庭于脑后,行吟于道边,或逍遥于山河,或者在精神病院过着饱食暖衣的幸福生活,那么享誉世界两千年来的家族主义就不免土崩瓦解。古人云,“恶其罪而不恶其人”。吾人故并不欲对忍野氏自身口诛笔伐,但对其轻忽发疯之罪则必须击鼓谴责,不只对忍野氏之罪,对视发疯禁令于等闲的历代政府的失策也应替天行道,加以谴责。

    “据常子夫人所言,夫人愿意至少在XX胡同的公司宿舍里待上一年,等待忍野氏归来。吾人对夫人的贞淑寄予深切同情,同时切望贤明的三菱公司当事者能够体谅夫人的心情,提供方便。、、、、、、”

    不过仅仅过了半年,常子夫人就又遇到了无法解释上述论调的新的事实。那是北京的柳树、槐树的树叶都已泛黄、开始纷纷飘落的十月的一个薄暮。常子坐在客厅的长椅上漫然地追忆往事。她的嘴角已经没有了往日那永远的微笑,脸颊也缺失了往日的丰润。她想起失踪的丈夫、卖出去的双人床、卧铺车里的蚊子等等,忽然听到彷佛有人在轻轻地按门铃。她没在意,想等下人去门口查看,但很不凑巧,下人不知去了哪里,一直也没出现。门铃又响了一次。常子从长椅上站起身,缓缓地朝门口走去。

    朦胧的暮色中,一个没戴帽子的男子静静地站在洒满了落叶的门前。那人不仅没戴帽子,还穿了一件满是灰尘的破烂上衣。常子对这个男子感到害怕,问道,“请问您有何贵干?”

    男子没有回答,低着头,头发很长,遮住了他的脸。常子盯着他,越发地感到恐惧。

    “您、您有何贵干?”

    男子终于抬起头来,说道,“常子,是我。”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但这句话就像月光,让男子的身份一下子变得清楚了。常子惊讶地屏住呼吸,半天说不出话来,盯着男子的脸。男子留了胡子,瘦得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望着常子的眼神,正是常子盼望已久的眼神。

    “夫君?”

    常子叫了一声,想要扑进丈夫的怀里,但她刚要迈步,就好像碰到了一块火炭似的马上又缩了回来。丈夫那破了的裤脚下露出了毛茸茸、即使在昏暗中也能辨别得出的栗色的马腿。

    “夫君!”

    常子对这双马腿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厌恶感,但知道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恐怕再也见不到丈夫了。半三郎悲哀地望着妻子的脸。常子鼓足勇气再一次想要扑到丈夫的怀里,但厌恶感再一次压倒了她的勇气。

    “夫君!”

    当她第三次说出这句话时,只见丈夫已经转过身去,平静地走下门前的台阶。常子鼓足最后的勇气,想要追赶丈夫,但还没等她迈出步,耳边就响起了嘎嘎的马蹄声。常子脸色苍白,完全失去了呼唤丈夫的勇气,只是默默地盯着丈夫的背影,然后就倒在门前的落叶之中,昏了过去。、、、、、、

    从此以后,常子就相信了丈夫的日记的真实性,但课长、同事们、山井博士、牟多口氏等人却无法相信忍野半三郎有一双马腿。不仅如此,他们还认为常子看到马腿完全是基于幻觉。我在北京时见过山井博士和牟多口氏,屡次想要揭穿他们的谬论,却总是遭到他们的嘲笑。后来,——不,最近,小说家冈田三郎也不知从谁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写信给我说不相信会有马腿一事。冈田氏还说,如果真是事实的话,“应该是安了马的前腿,但如果能够表演西班牙快步那样的高难动作的话,用前脚踢东西也就算不了什么了。不过如果不是汤浅少佐骑乘的话,光靠马腿自身能否表演出华丽的马术,就不得而知了。”当然了,我对这一点确实也多少有些怀疑,但仅凭这一点就否定半三郎的日记、甚至否定常子的证言,是否有些过于偏激了呢?据我调查,在刊登了半三郎复活的《顺天时报》的同一版面的两、三段下面登载着这样一条新闻:

    “美华禁酒会长亨利巴雷特氏在京汉铁路火车上突然死亡,死时手里拿着药罐,怀疑是自杀,但经过分析药罐里的液体发现,里面装的是酒。”

                                                                                             (芥川龙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