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气
文章来源: 摘星填海2021-08-23 20:19:27

运气

    一张粗格的帘子挂在门口,待在房间里也能看清大街上的情景。去清水寺(译注:日本京都的清水寺)的人络绎不绝。有挎着金鼓的和尚,也有穿着壶式旅装的女子,还有非常少见的黄牛拉的包车。这些都能透过稀疏的门帘网孔看清楚。有的从左边来,有的从右边来,看起来像是要进店里,结果是从店前一晃而过。唯一不变的,就是春日午后的阳光文火煎烤着的大街上的尘土。

    一个身穿青衣的武士坐在店里,悠闲地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对店主人陶器匠说道,“去拜观音的人还是那么多啊!”

    “是的。”陶器匠也许是注意力被打扰了吧,淡淡地回答道。这是一个小眼睛、翻鼻孔,精神矍铄的老人。从表情和动作上一点也看不出他对武士表露出不满。身上穿的是麻布短衣,歪戴着纱帽,就像是最近流行的鸟羽僧正(译注:日本平安时代后期的高僧,也是画家,擅长鸟兽人物画)的画卷中的人物。

    “我也想去拜一拜呢。最近状态不佳,日子艰难哪。”

    “您说笑呢。”

    “是真的。如果能开运的话,我也会信佛的。哪怕是每天拜或是投宿参拜我都愿意。如果拜佛能发财,怎么拜都值得。也就等于跟佛祖做了一笔生意。”

    青衣武士轻描淡写地说着,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在店里四处张望。——这是一间建在竹林前面的茅草屋,房间异常狭小,转身几乎都能撞到鼻子。与帘子外面川流不息的人流相对照,屋子里土红色的坛子、瓶子在春风的吹拂中静寂不动,彷佛已经存在了上百年似的。感觉燕子都不会在这间茅草屋的房檐下垒窝。

    看老工匠没有答话,青衣武士又说了起来,“老爷子你活了这把年纪,肯定经过见过各种事儿。观音娘娘真的能给人带来好运吗?”

    “应该是吧。以前时不时就会听到这样那样的事儿。”

    “什么样的事儿啊?”

    “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不过您就是听了,恐怕也不会觉得有意思。”

    “你可别这样说,我多少也是有向佛之心的人。如果真有好运,明天我就去拜——”

    “您说的是向佛之心,还是望财之心?”老工匠眼角堆出皱纹笑了,手里捏着的土变成了壶的形状,总算可以松了一口气。“像您这个年龄的人恐怕很难理解神佛的意思吧。”

    “那倒是。正因为不明白,所以才问老爷子你呀。”

    “我想说的是,不单是神佛能否带来运气的问题,还有运气是好运还是厄运的问题。”

    “运气不来的话,怎么知道是好运还是厄运呢?”

    “所以说,像您这个年龄的人很难理解呢。”

    “对我来说,别说好运厄运,你说的这番道理我就理解不了。”

    太阳渐渐偏西,跟刚才相比,投在大街上的人影也显得略长了些。两个头上顶着木桶的卖东西的女子拖着长长的身影从门前走过。一个人手里拿着樱花树枝,好像是特意折下来想要拿回去家的吧。

    “刚刚从门前经过的城西集市上卖麻布的女子就得到过运气。”

    “所以呀,我从刚才就一直想听你讲这些故事。”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青衣武士一边用手指拔着下巴的胡子,一边茫然地望着大街。一片贝壳似的白光映进眼帘,可能是刚才从门前经过的女子手里的樱花的反光吧。

    “老爷子,讲一个听听嘛。”青衣武士发出懒散的声音说道。

    “那我就讲一个。那还是很久以前的的事情。”老工匠这样做了开场白,然后就悠然地讲了起来。

    “那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儿了。一个小姑娘去向清水寺的观音娘娘许愿,想要一辈子过得轻松些。她刚刚死了母亲这个唯一的亲人,生活毫无着落,所以就想到去求观音娘娘。

    “她死去的母亲原本是白朱神社的巫婆,有一段时间算命特别灵验,但后来听说她是狐狸上身,人们就对她避而远之了。这个巫婆身材高挑,脸上有几个雀斑,皮肤水灵灵的,跟她的年龄不相称,那模样,别说狐狸,就是男人也会动心。、、、、、、”

    “你讲那个小姑娘,她妈就算了。”

    “这才刚刚开头。——母亲死后,小姑娘孤身一人,生活艰难。虽然人又聪明又漂亮,但衣衫褴褛,想去寺院拜佛,又觉得见不得人。”

    “哎?她很漂亮吗?”

    “那是。有气质,人也长得漂亮,在我看来,去哪里都不逊色。”

    “太可惜了!要是现在的人该多好!”

    青衣武士用手扯着褪了色的蓝布外套的衣袖,十分惋惜地说道。老工匠从鼻孔里发出轻笑,又缓慢地说了起来。身后竹林里频频传出黄莺的叫声。

    “姑娘的母亲死后三七那天,她住在寺里,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来这家寺院参拜的信者当中有一个驼背的和尚,嘴里反复念诵着陀罗尼经文,特别引人注目。姑娘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但那个和尚的诵经声一直在耳边缠绕,就像地板下面的蚯蚓的叫声似的。——那个声音于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话语传到姑娘的耳朵里,‘在你从这里回家的路上,会有一个男子跟你说话。你要按照他所说的去做’。

    “姑娘吃了一惊,睁开眼睛。和尚念诵的依然是陀罗尼经文,但不管怎么用心去听,还是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她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前方,看到了长明灯昏暗灯光下的观音娘娘的脸,还是那张她天天膜拜的端庄慈祥的脸。当她望着观音娘娘的脸时,耳边又响起了不知是谁的声音,‘按照那个男子说的去做’。姑娘就认为那一定是观音娘娘的启示。“

    “哦?”青衣武士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夜深了,姑娘走出寺院,沿着坡道往下走,快到五条大街的时候,果然出现了一个男子,突然从身后抱住了她。这是温暖的春天的夜晚,黑暗之中看不清男子的脸,更看不清他穿什么衣服。姑娘想要挣脱,猛一回身,挥出的手碰到了男子嘴边的胡须。

    “问他姓甚名谁,他不回答,问他家住何方,他也不回答,只是嘴里反复说着,‘你要按照我说的去做’,连抱带拖地带着她一路往北而去。附近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哭喊都无济于事。”

    “后来呢?“

    “后来,这个男子把姑娘带到了八坂寺的塔内,在里面过了一夜。——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就不用老朽明说了吧?“

    老工匠又堆起眼角笑了。大街上行人的身影越发地长了。樱花花瓣在微风中四处飘散,也飘进了这间屋子,在露台板下面的碎石子间点缀着点点白斑。

    “你还挺含蓄的“,青衣武士停顿了一会儿后,继续拔着下颏的胡须,说道,”这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如果就这么结束的话,我也没必要讲给您听了“,老工匠继续用手摆弄着泥壶,说道,“天亮后,男子对姑娘说道,‘咱俩如此相遇,也算是前世有缘,不如结为夫妻吧?’”

    “那姑娘怎么说?”

    “如果没做那个梦的话,不知会怎样,但姑娘已经认定这是观音娘娘的意向,就点头应允了。二人喝过交杯酒后,男子从身后拿出来十匹花绫,十匹丝绢,说这是见面礼。——这样的见面礼,恐怕您也做不到吧?”

    青衣武士干笑了几声,没有回答。竹林里也没有了黄莺的叫声。

    “过了一会儿,男子说要出去做生意,傍晚回来,让姑娘在塔里等他,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男子走后,姑娘感到万分寂寞。再聪明的人到了这个地步,恐怕也会不知所措吧?她闲着无聊,就朝塔的深处走,仔细一看,惊得她张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您猜怎么着?地上堆满了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还有好几个皮匣子。姑娘不由得心里突突乱跳。

    “堆了这么多财宝,毫无疑问,那个人非抢即盗,——姑娘这样一想,刚才的寂寞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恐惧占据了她的内心,让她一时片刻也不想待在这里。若是被官府衙门查到,绝没有好下场。

    “姑娘想到这里,返身想要从来路退回,去找出口逃跑,就在这时,忽然听到皮匣子后面传来沙哑的叫声。原本以为塔里再没有别人,突然听到叫声,吓得姑娘三魂出窍。她定下神来仔细一看,沙金口袋上坐着一个团成一团的东西,人不像人、海参不像海参。——原来是一个烂眼惺忪、满脸皱纹、弓腰驼背的六十多岁的老尼姑。她好像对姑娘的情况有所知晓似的,低头施礼,发出像猫叫似的细声,说了问候语。

    “姑娘一心只想逃离此地,根本没心思还礼,但怕老尼姑察觉到自己的逃跑企图会想办法阻止,只好硬着头皮跪在皮匣子上还了一礼,嘴里胡乱敷衍。听老尼姑讲,她好像是给那个男子洗衣做饭的下人,但对男子的生意却绝口不提。这就已经让姑娘感到可疑的了,再加上老尼姑耳背,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翻来覆去地问,急得姑娘焦头烂额,差点就哭了出来。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晌午时分。老尼姑聊起了清水寺的樱花、五条大街新建的大桥,也许是年纪大的关系吧,另外姑娘的答话也毫无生气,聊着聊着就打起盹儿来。姑娘听着老尼姑的鼻息,悄悄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外面静悄悄地,空无一人。

    “姑娘如果就这样逃出去,也就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她忽然想起早上拿到的花绫和丝绢,又折回身来取花绫和丝绢,一个不小心脚下碰到了沙金口袋,身子摇摇晃晃地,双手乱抓,抓到了老尼姑的膝盖。老尼姑张开眼望着姑娘,愣了一会儿,忽然像发了疯似地张口咬住姑娘的衣襟,一边带着哭腔飞快地叨咕着,大概意思是如果姑娘逃走了,等男子回来自己就惨了。但姑娘也是逃命要紧,哪管老尼姑是死是活。一个想跑,一个不让,二人就扭打在一起。

    “二人又踢又打,还扔沙金口袋,惊动了梁上的老鼠,吱吱地乱叫乱串。老尼姑发了疯,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了那么大的力气,扭打了好一阵子,但毕竟年岁不饶人,最后支撑不住了。姑娘夹着花绫和丝绢,喘着粗气,从塔口偷偷溜了出来。老尼姑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后来她听人说了老尼姑的死尸的样子,仰面朝天地倒在昏暗的角落里,鼻子流了血,头埋在沙金口袋之间。

    “姑娘走出八坂寺,走在房屋林立的大街上,心中惴惴不安。她去了五条大街京极附近的一个熟人家。这家人也是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收了姑娘的一匹丝绢,给她烧了水,又煮了粥,让她在家里歇息。姑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也松了一口气”,青衣武士从腰间抽出扇子,一边望着帘外的夕阳,一边啪嗒啪嗒地扇着扇子。夕阳下,五、六个百姓大声说笑着从门前走过,影子还留在门前。

    “这么说,就快要有结果了?”

    老工匠使劲儿摇了摇头,说道,“姑娘在这个熟人家待着,忽然听到大街上一片嘈杂,有人喊着‘快来看啊!快来看啊!’ 还有人骂骂咧咧的。姑娘因为心里有鬼,忐忑不安,心想是不是那个盗贼来找我算账来了?或者是官府衙门的捕快找上门来了?——这样想着,也没心思喝粥了。”

    “那倒是。”

    “姑娘从门缝往外偷偷望去,只见一众看热闹的男女之中,五、六个捕快,跟着一个捕头,耀武扬威地走着。在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被五花大绑地捆着,还用一根绳子拉着走,身上的衣服破了好几处,帽子也没戴。看样子好像是抓住了一个盗贼,正要去他的老窝盘查赃物。

    “那个盗贼不是别人,正是昨晚在五条的坡道上抱住自己的那个男子。姑娘看到他,不知为什么,忽然一下子流出泪来。后来听她自己说,她倒不是喜欢上了那个男子,而是看到他被捆绑着的样子,忽然感到自己太可怜,忍不住就哭了。我听到这些话,也是心里酸酸的。“

    “为什么?“

    “对观音娘娘许愿也要三思啊。“

    “老爷子,后来那个姑娘怎么样啦?还能维持生活吗?“

    “岂止是维持生活,现在过得好着呢!靠着卖花绫和丝绢,过上了好日子。在这一点上,观音娘娘倒也没有爽约。“

    “既然如此,虽然遭遇不佳,但结果也还不错嘛!“

    帘外的阳光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成了黄色。耳边传来微风吹拂竹林的沙沙声。路上的行人也变得稀少了。

    “杀人也好,做盗贼的老婆也好,有时并不是自己想做,而是不得已才做的。“

    青衣武士把扇子重新插回腰间,站起身来。老工匠也已经用清水冲洗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二人彷佛都对暮色渐浓的夕阳和对方的神情感到不满,感觉缺少了点什么。

    “不管怎么说,那个姑娘也算是运气不错。“

    “您又说笑了。“

    “我说的是真的。老爷子你不这么想吗?“

    “我吗?我可不想有这种运气。“

    “是吗?要是我,二话不说,立马接受。“

    “既然如此,那您还是拜佛的好。“

    “嗯,从明天开始,我就住到庙里去!“

                                                                  (芥川龙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