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兰花簪
朦朦胧胧中,似乎有人在附近低声言语着什么,又昏昏睡去。梦中,蕙兰躺在张家的床上,恍惚间又回到了和自成结婚的那晚,可是天旋地转,令她浑身乏力。等她努力地睁开自己的双眼,却全然没了自成的身影,不禁叫出声来。不远处,张母正在捣鼓着什么汤药,见蕙兰醒来,立即端来一碗: “大夫已经走了,来,趁热全喝了吧!” 蕙兰此刻的思维渐渐清晰起来,想到自成还杳无音讯,不知在何处受苦,鼻子一酸,悲声大哭起来。
张母忙制止: “哭不得,哭不得,你现在已有了身孕,这样子会动了胎气的。”
“什么?”蕙兰停止了哭泣,很是诧异,手不自觉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有了和自成的孩子,让她立刻增加了一份使命感。晓梅也似乎乖巧了很多,在一旁陪着笑:“嫂子,我之前说的那都是气话,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和我计较了吧。”这是晓梅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叫自己嫂子,蕙兰看着她,心里很是宽慰,想着晓梅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也打消了原先心中对她的气愤和不满。
肚子是一天天大了起来,蕙兰央求着张家让自己把母亲接来同住,出乎意料的是,张家居然同意了。母亲年事已高,早就没有再出去帮佣了,失了生活的来源,身边也没人照顾,日渐消瘦憔悴,让蕙兰看了心疼。小的时候,母亲就是自己的一片天,再大的烦恼困难都容得下。如今的母亲变了个人一样,胆小而怯弱,她害怕见到陌生人,成天蜷缩在蕙兰房中那一小片天地,一步也不愿离开。蕙兰在哪儿,她的目光就追随到哪儿。每当蕙兰要独自出门去,她都会眼巴巴地望着,可怜兮兮地站在房门口,问蕙兰什么时候回来,要她早点回来。
母亲是那么渴望自己无时不刻的保护和陪伴,这种强烈的不安全感,蕙兰深有体会。她们母女俩刚从高家的大宅子里搬去那两间破瓦房时,母亲总会在出门干活前叮咛蕙兰在家要乖,说自己很快就回来的,现在,同样的话,竟是由蕙兰来安慰母亲了,真让人嘘唏这人生的奇幻。
有这么一日,母亲忽然来了精神,撒娇般坚持要蕙兰陪着她,回去高家原来的那个当铺宅子看看,再回到蕙兰出嫁前的那瓦房里住上一两天。蕙兰本想阻拦,但是不忍拒绝母亲怀旧的兴致,告知了张家后,便带着她一同出了门。当铺早就易了主人,如今成了私人住宅,门口的横匾已换成别人的姓,大门紧闭,而她们自然也进不去了,只是白墙黑瓦,肃穆依然。这已是尘封了很久的回忆,可母亲还记得里面的亭台楼阁,花桥榭廊。这里记载了母亲近二十年的光阴,曾经的欢颜变银丝,物是人非,几多惆怅。荣耀时,母亲要哑忍婚姻的种种不如意;家道中落后,母亲又毅然扛起生活的重担,历尽人情冷暖,独自抚养自己长大。如今人至暮年,繁华已然成空,只有沧桑飘零一地。蕙兰感慨着这一切真正应了母亲韶华将近,三分流水两分尘的写照。她悔恨自己言语之间曾经多次伤过母亲的心,如今自己将为人母,才开始体会到母爱的伟大。蕙兰自己的心也碎了,她要重新审视母亲。
只有一件事,在蕙兰心里藏了很久,她想得到答案: “ 母亲,都知道,父亲在外面是养了女人的,您,恨他吗?”
“恨?这么多年,哪有什么恨不恨的。当年,我和你外祖父来这里投靠亲戚,没想到就在镇子上碰到你父亲了。他说他就那么远远地望着我,觉得我就像一朵兰花似的,幽幽雅雅的,清香洁净,让他着了魔,便托媒婆打听我来着。我那时还小呢,什么也是不懂的。只是亲戚没找到,你外祖父又染了急症,人生地不熟的,哎呀,心里慌得很。你父亲听说了,就花钱专门找了大夫给你外祖父看病,送来了好些银两,还差镇上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那么一支刻了兰花的簪子说是定情之物要娶了我呢。” 母亲掏出那支兰花簪,正是蕙兰在婚前那晚所见到的。
“我想呀,有人要了我,还管饱。那媒婆也劝我,说这能给你外祖父冲喜,不定就能让他的病早日好起来。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呢?我就也满心欢喜的嫁了。谁知你外祖父还是客死他乡。而你父亲呢?等他过了这一时之兴,心就往外面跑了,抽大烟,养女人,他快活得很。归根到底,我是他是花了钱买的,爱不爱的,我本不该抱怨。”
“你知道吗?你父亲在外面的女人可不止你见到的那一个,她们都是些牡丹呀,海棠的,艳丽得很呢,我这朵兰花就不易了,呵呵。”
“蕙兰,当初你父亲一听说我生了个女孩呀,头也不回的就出门了,一连好几天也没回来看过你一眼。我呀,心冷得很,懒得管外面的那些海棠呀牡丹的,我想,只要有你这朵小兰花,也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说起蕙兰的出生,仿佛有又回到了当年,她常年浑浊的双眼在一抹夕阳的照射下忽然有了些许异样的光泽。已是深秋,这一线残留的阳光实属不易。蕙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到了桂花糕的味道。很多时候,她们母女就是像现在这样,在高家当铺的深门大院里,让光影和光阴交错地从眼前悄然滑过,日复一日的没有止境。
母亲不是不知道,再刻骨铭心的爱也有回归平淡的那一日,更何况,若他对她有爱,也只停留在了那最初的一眼,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没有人能让时间凝固在那一刻去铸就永恒,所以伤痕就无可避免地陪了母亲一生。
蕙兰的眼眶湿润了,她终于明白母亲对这支兰花簪的心结,原来父亲也曾是为母亲的昔日的光彩而动过心的。但一个年轻的女子,就像当年初到小镇的母亲,要有怎样的心智,才能看透爱情最初的纯美终是抵不过岁月的无情洗涤。这世上有几对幸运的夫妇,能让爱和情长长久久的,她自己和自成能做到吗?蕙兰有些迷茫了。
一阵凉风拂面,两边的梧桐叶簌簌作响,秋意甚浓。母亲老了,容易触景生情。蕙兰怕她伤心,便赶紧找了个借口带着母亲一同回了娘家。母亲已经很久没回来住了,现在回到旧地,忍不住四处走动张望着,欢喜地很。这两间瓦房,见证了母亲和蕙兰生命中的重大转折。虽说是从简到奢易,由富变穷难,蕙兰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却认为母亲很快就适应了没有下人伺候的生活,也许贫穷和困苦才是母亲生活中真正的意义,赋予了她存在的价值。
白日里,母亲的确是受了风寒,在加上那瓦房也不遮风,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清醒的时候,就一直咳个不停,蕙兰在她身边端茶送水,直到下半夜也没能入睡,刚迷迷糊糊地合了一会儿眼,就听母亲有在挣扎地呻吟着。蕙兰有些后悔带母亲出门,俯身把头贴在母亲胸前,柔声安慰:“明儿一早,我就去找个大夫来瞧瞧,不会有事的。”
母亲费力地摇摇头,她气息不顺,完全没有了早上的精神,说话也断断续续了:“蕙兰,小兰花,要有那么一天,你,就合葬了我们吧。”
“您长命百岁,不会有事的。”
“要,合葬 了啊. . .”
这是母亲已经原谅父亲了吗?蕙兰强忍着泪水,点了点头。母亲放心了,慢慢合上双眼,又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