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辰听得裴萱言罢,喜不自胜,忙道,“葳蕤小娘子学识渊博,博闻强记,实乃天纵之才!今日不以辰卑鄙,猥自枉屈以教我,辰幸何如之!今愿辟足下为华部都督秘书,不知葳蕤小娘子以为如何?”
“秘书?这是何职事啊?”裴萱不解地问道。
李辰知道自己一时高兴,又犯了想当然的错。他思索了片刻,有点尴尬地道,
“掌机秘,撰文书,是谓秘书。”
裴萱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明白了,就是记室或掌书记的职事。”
“对对对,你们叫记室是吧,我们泰西叫秘书,其实是一回事。”李辰忙道,不过他在心里想,“我绝不会告诉你现在秘书一词有多么丰富的内涵。”
裴萱道,“葳蕤才识浅陋,何敢当都督如此垂青,小女子感激涕零,愿奉笔墨于左右,以备谘诹,区区之身但凭都督驱驰。”她听得李辰重她学识,愿意用她参与机要,心里一时高兴,不禁脱口而出。说罢,她似乎也察觉自己最后语出不慎,言词中可能会让李辰产生歧义,顿时又气又羞,面飞红霞,只得以低头行礼掩饰。却不知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也染上了几分好看的红晕,让李辰一时目眩。
李辰道,“好好好。”(好什么?)
李辰也听出了裴萱语中的歧义,只得打了个哈哈应付过去。他见裴萱有些羞恼的意思,连忙岔开了话题。
“至于这记室的薪俸么……,我华部草创,尚未订立品轶,我看不如这样,就暂定下都督一等,待日后评定官轶品级,再按品级领取薪俸如何?”
裴萱正在害羞,那里还说得出话来,只是称是拜谢。
“葳蕤小娘子,我现下有两封书信亟需人撰稿,可否烦劳你即刻写出来?”李辰又道。
裴萱听得一上来就有正事交给她做,顿时精神一振。忙平定心绪道,
“遵命!”
下人受命送来了笔墨纸张,裴萱调好墨色浓淡,取笔饱蘸墨汁,然后抬起头问李辰道,
“不知都督要写什么书信?”
李辰一边思忖一边在堂中踱步,他对裴萱道,
“这第一封信,是写给当今新君大统帝的贺表。你只管铺陈堆砌,四骊八骈,怎么华丽怎么来,就说我们华部一心仰慕圣化,愿奉其为正统,朝贡不缀,请其册封。就这么个意思,你只管写来我看。”
裴萱一边点头,一边手下行笔如飞,不多时一片辞藻华丽的贺表就一挥而就。她放下笔,将文章呈给李辰,
“请都督过目。”
“咦,这么快就好了?让我看看。”李辰拿起贺表,不禁眼前一亮,一笔灵秀温雅的小楷映入眼帘,他不由赞道,
“好字!”接着他细读贺表,不觉诵读出声,
“……关山险固,金城千里,玉宇澄清,海不兴波……四夷宾服,八方来朝,振长策而御宇内,履至尊而制六合……”
李辰放下贺表,不禁叹道,“葳蕤小娘子真乃奇才!此文一出,岂不愧杀天下男子!”
裴萱听得李辰夸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行礼谢道,
“都督谬赞。”
李辰见她如此淡定恬静,便忍不住道,
“我有八字评此文,乃是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裴萱听了微微动容道,
“不敢当都督‘绝妙好辞’四字之夸。不意都督竟博学若此。不过此处并无魏武、杨修。”
李辰听她言词犀利,毫不领情,只得尴尬地笑了笑,低头再去看那贺表。待他再看了一遍,却发现这字体有些眼熟,不由又认真看了几眼。过了半响,他抬头问裴萱道,
“葳蕤小娘子,你的字是师法何家?”
“小女子偏爱钟元常,是故自幼习之。”
李辰点点头,问道,
“你不写魏碑体吗?”在李辰的印象当中,北朝的人应该写雄健刚强的魏碑体才对,反倒是南朝人才写这种风流蕴籍的书体。
“魏碑?那是何种字体?”裴萱不解地问道。
李辰奇道,“你没有听说过魏碑吗?那《龙门二十品》呢?《龙门上四品》呢?《比丘慧成 为亡父始平公造像题记》?《魏灵藏薛法绍造像题记》?《孙秋生刘起祖二百人造像题记》?《杨大眼为孝文皇帝造像题记》?《郑文公碑》?《张猛龙碑》?”
裴萱一直摇头道,“没听说过。”但她的心里却是越来越惊讶,这些东西难道他全都见过?
李辰见她始终摇头,忍不住走到她案前,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问裴萱道,
“你可曾见过这种书体?”
李辰前世做公务员,一笔好字是少不了的。坐机关的,字是门面。所以李辰一直坚持练字,他工柳体,但欧、赵、魏碑都有涉猎。这几个魏碑体字写出来,笔力雄强,顿折之处,好似残金断玉,已颇得魏碑三味。
裴萱看了李辰写的字一眼,道,
“这是俗体。习字当以先贤书帖为法宗,领悟精妙,练习不缀,方有所成。这俗体虽独辟蹊径,但终难登大雅之堂。” 言至最后,已经隐含了教训的意味。
李辰听得一阵胸闷。楷书自钟繇开一代先河,在南北朝时期,形成南北不同的艺术风格。南方楷书在衣冠南渡之后,卫夫人、王羲之等在钟繇的基础上不断发展完善,逐渐形成成熟的楷书书法艺术,历来倍受人们的尊崇。至隋唐,达到楷书艺术的顶峰。而在北方形成的魏碑体,却始终被轻视。魏碑被世人所推崇,已经是清代以后的事了。当时的文人出于对“馆阁体”的厌恶,开始大力“崇碑抑帖”,将魏碑的书法地位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今天李辰原想在裴萱面前卖弄一番,却不料当头挨了一记闷棍。
“这真是时代的差距啊!”李辰在心里感叹道。
李辰闷闷地说,“这第二封信,要写给大丞相宇文黑獭。我先口述,你笔录,之后再请你帮我仔细参详。”
裴萱点头称是,铺开一张新纸,提笔记录。
李辰在堂中踱了几步,慢慢道,
“上拜大丞相、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大行台、安定郡公宇文公虎鉴:
辰本布衣,自幼长于域外,诗书传家,仁孝礼义不敢或忘。今心慕华夏,遂不远万里归于故土。与乡民耕织于金城,苟性命于乱世。然金城令李益,贪鄙不仁,遣豪奴谋夺土地于前,胥吏暴敛于后。继而妄兴刀兵,欲加屠戮。禽兽尚有苟且偷生之念,人岂甘引颈就戮于不法!辰乃聚义民,约为部落,结寨自卫,略施小惩,遂克金城。李益没于乱军,郡守李乾,为益所蔽,寻自缢殉职,呜呼哀哉。今辰已还旧所,金城高峻,已然无恙。尝闻宇文公,胸怀天下,仁义无双,海内豪杰,无不景丛。但祈宇文公如天之仁,册辰一部之首,羁縻地方。当遥奉王命,谨尊圣化。若得所愿当甘为前驱,不避锋矢,为公西阻狄戎,东讨高虏。临表涕零,不胜惶恐。
华部都督李辰百拜顿首。”
李辰念完,问裴萱道,“葳蕤小娘子以为如何?”
却不料裴萱录完李辰口述,放下毛笔,冷冷道,“甚好。”又是刚刚进门时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李辰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又得罪她了?
“那宇文黑獭当世枭雄,非同小可。此信甚是要紧。还烦请葳蕤小娘子为我多多参详,仔细斟酌一番。”李辰尽量和颜悦色地道。
只听裴萱道,“此文甚佳,葳蕤无一字可改。”稍停,她又道,
“都督,小女子突感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李辰感到有些惊讶,但也未说什么。只是与她约好明日一早见面,一同回桃花坞去。李辰叫人取 了三千钱,绢十匹,与她做安家之用。裴萱拜谢去了。
李辰站在檐下,望着裴萱远去的背影,忡怔良久。
这时,贺兰仁进来交令,
“启禀郎君得知,金城全部匠户医士都已迁往桃花坞安置,末将特来交令!”
李辰大喜道,“好好,你辛苦了。我这里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李辰招手让贺兰仁近前,对他耳语一番。贺兰仁点头领命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辰和最后的一批物资人马撤离了金城。裴萱也如约赶来与李辰会合,她仍旧一袭白裙,头戴帷帽,白色的细纱四面垂下,遮住了她的绝世容颜。她乘了一辆牛车,与李辰大队一道,往桃花坞迤逦而来。
只见贺兰仁不知何时从后面赶了上来,他和李辰双马并行,俩人低声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只听得李辰道,“你可看得实了?”
贺兰仁点点头。李辰半响无语,最后他有些勉强地道,
“我知道了。此事你不可说与他人知道。你也要一切如常,莫要让人看出端倪。”
“可是……”贺兰仁还要争辩,李辰打断他,
“你不必再说了,我心里有数。”
贺兰仁见李辰如此,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李辰一眼,打马去了。
李辰一行人回到桃花坞。先期回来的花贵、贺兰武等在寨门外迎接。李辰造水车,练义勇,败郡兵,破金城,已经在众人心目中建立了崇高的威望。见到李辰近前,大家一起躬身大礼参拜,齐声道,
“恭迎都督还寨!”
李辰滚鞍下马,连忙将前面的花贵、贺兰武等一一扶起,
“诸位快快请起,这般大礼,辰如何敢当?”
众人一时谈笑风生,李辰将裴萱和纪辉俩人介绍给大家,
“这是我在金城新募的两位贤士,这位裴葳蕤小娘子,才学惊人,现为都督记室;这位纪旭光,通晓阴阳,暂随我左右。”
众人纷纷过来与俩人见礼。大家见这二人,纪辉倒也罢了。那裴小娘子年纪甚轻,姿容绝世,听得李辰让她当自己的记室,都觉得古怪,但见李辰对其礼遇有加,倒是谁也不敢怠慢。
妞妞好容易从人群中挤了过来,她好些日子不见李辰,很想一头扑到李辰的怀里,但她毕竟渐渐长大了,被父母教训了几回,也知道男女有别,不能与李辰在人前太过亲昵。她一肚子的话要与李辰说,却见李辰引了个美貌的女子回来,心里顿时觉得不是滋味,她才喊了一声,“李郎君 。”眼泪就忍不住在眼眶里直打转。
李辰微笑着向她招招手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转过头继续与花贵说道,
“……筑堡的事当为第一要务,花大哥今晚过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妞妞见李辰如此,不禁满心失落,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面颊滴落了下来。她怕别人看见笑话,连忙用衣袖擦掉了泪水。她抬起头,却看见李辰带回来的那个美貌女子正一脸好奇地看着她。妞妞顿时心头火起,冲着她大声道,“你看我做甚?”
裴萱忽见出来一个小姑娘,满心欢喜地和李辰打招呼,却不料之后因被李辰冷落,竟然伤心落泪。正在好奇。却见那小姑娘凶巴巴地冲自己大声道,“你看我做甚?”裴萱生性高傲,那里受过这个,闻言柳眉一挑,立即反唇相讥道,“你便看不得么?”
李辰正背对着二女和花贵说话,没有察觉二女刀光剑影的交锋,但是和他对面的花贵却看得一清二楚。花贵并不清楚李辰和这位裴小娘子到底什么关系,但是李辰对她的看重,是溢于言表的。所以见到自己的女儿和她起了冲突,不禁心中大急,忙呵斥妞妞道,
“你怎的这般没规矩!缘何冲撞贵客?还不快些回家去!”
妞妞闻言,再也忍不住,捂住眼睛,大哭着飞奔回家去了。
花贵向裴萱行礼道,“小女顽劣,刚才多有冒犯,失礼之处,还请裴小娘子海涵!”
裴萱也不做声,只是回了一礼,便放下面纱,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有李辰一脸茫然。
晚间,花贵与李辰等人议事完毕回到家中,妞妞已经睡了。他看着熟睡的女儿尤自面带泪痕,不由叹了口气。花娘子恨很地说,
“你说李兄弟带来的这个女人是什么来路?”
花贵坐下道,“李兄弟说了,是他的记室。”
“什么记室,狐媚狐媚的,分明就是来勾引李兄弟的。今天一来,就欺负我们妞妞!”花娘子心里恨透了这个女人。
“今天的事不怪她,我看得分明,是妞妞先惹事。”花贵道,“不过这小娘子确实是个有才学的。适才我们议事方毕,她已将所议条程,誊录得清清楚楚。甚是了得。”
花娘子气呼呼地说,“我不管她有甚才学 ,我只知道李兄弟现在是我们部落之首,万万不能娶个没来历的人为妻,平白地毁了整个部落的大好前程!”
花贵“……”
李辰撤离金城以后,由于金城县令和金城郡守都已身亡,一时间群龙无首,全城顿时大乱。居民纷纷外逃,直到这时,附近的郡县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河州刺史闻报,连忙派兵前来探查,待得前来的军兵小心翼翼地进入金城,整个金城已经宛若一座空城。李辰早已回到桃花坞多日了。一座郡城被攻破,县令、郡守被杀,这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了的。河州刺史也不敢轻易派兵渡河,只得飞报长安的朝廷得知。河州刺史的奏章和李辰的贺表与书信,几乎同时摆到了西魏大丞相,都督中外军事的宇文泰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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