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郡郡守李乾,字元贞,号道玄,现为陇西李氏长支大房家主,听说同支的金城令李益来访,便放下手中的书,迎在二门。
李益见李乾迎出来,忙紧走几步,长揖为礼道,“今日不请自来,做了恶客,元贞兄长勿怪。”
李乾还了个平礼道,“友直贤弟太客气,都是一家人,理应多走动才是。”
两人进了书房坐定,下人进来给李益奉茶。李乾放下茶碗,打趣道,“友直贤弟,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啊?”
李益笑道,“我闻听元贞兄新近买了些好茶,特来讨碗茶喝。”
李乾大笑道,“茶你已经喝了,现在可以回去了 。”
李益晃了晃手中的书帖,“那这《还示帖》我可就带回去了?”
李乾大喜道,“是钟元常的《昨疏还示帖》么?我向你讨了几回你都不肯给我,今天真的带来了?快些给我看看!”
李益将《还示帖》交到李乾手中,“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这帖子,今日特意带来给你。”
李乾净了手,将书帖轻轻展开,一面细细揣摩,一面与李益点评着其中的精妙之处。最后他不禁感叹道,“钟灵毓秀,妙然天成,可谓神品矣。”
李乾合上书帖,小心地放在案头上。然后对李益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说吧 ,今天找我何事。”
李益笑道,“凡事都瞒不过元贞兄长的慧眼。”
李乾摇摇头,故作无奈道,“今日被你搔到了痒处,只好任其摆布了。且说来听听。”
李益正色道,“今年金城县税捐收缴不力,可否缓一缓再交到郡里的府库?”
李乾摇头道,“你知道这金城郡下辖只有你一个金城县,你若缓交,却叫我拿什么去交给朝廷?还有我这郡署佐吏 ,人人都去喝西北风?”
李益道,“非是我要为难兄长,我实在是有难处。”
李乾问道,“你有何难处?”
李益叹了口气,“还不是一些刁民抗税不缴,我也没办法。”
李乾怒道,“当真没有王法了么?什么人如此大胆?”
李益道,“是些流民,占了大片无主之地耕种,已经拖欠税捐多年了。”
李乾大怒,“刁民怎敢如此,可是将国家法度视若无物么?”
李益道,“我有心治之,怎耐力有不逮。不知兄长可愿助我?”
“你要我如何助你?”李乾问道。
“只要兄长出数百郡兵即可。”李益道,“有郡兵弹压,不怕他们不服。”
李乾踌躇了片刻,他目光扫到案上的书帖,终于缓缓点头道,
“好吧,金城郡乃是下郡,只合郡兵五百,这几年年景不好,养不起这么多人。如今只有三百余人。你若要用,我发兵符拨三百人给你。”
李益大喜,起身行礼谢道,“多谢兄长!若得郡兵相助,我定能将今年的税捐按时缴入府库。”
李乾也起身道,“你不必谢我,都是以国事为重。不过兵者凶险,贤弟定要慎用才是,切记少做杀孽。新君甫立,税捐固然重要,一但激起民变,恐非美事。”
李益连连点头,“兄长字字珠玑,诚金玉良言,小弟当铭记在心。”
李益告辞去了,李乾又观赏了一会儿书帖,这才转回后宅。夫人见到问他,
“二房友直过来所为何事?”
李乾道,“只不过送我一本书帖,谈了些公事。”
夫人疑惑道,“突然上门,只为公事?”
李乾点点头,“他公事上有些难处,来求我帮忙。”
夫人道,“二房的人可不是省油的灯,须要提防些才是。”
李乾道,“我省得,只是小事一桩,想借些郡兵去对付抗税的刁民。出不了什么大事的。你且安心。”他说完又问夫人,“女儿呢?”
夫人答道,“去元福寺进香了。”
数日后的一个晚上,天上夜色如漆,一颗星星也不见,只余一轮残月,遥挂天边。沉沉夜色中的桃花坞,清冷而孤寂。
三十六家乡亲再次在李辰家聚会。这一次,人人都是面色凝重,今日白日所发生的一切,像一块巨石,压得人人心头沉甸甸地透不过气来。
今天,从对面金城县来了一名胥吏和几名差役。他们趾高气扬地来到桃花坞出示了金城县的公文,通知乡亲们桃花坞将要按上田的标准征收税捐,而且还要追缴以往十年的欠税。
“我们来此地根本没有十年,为什么要我们一下子交十年的税?”花贵气得满脸通红,大声地对那胥吏争辩道。
那胥吏不屑一顾地道,“欠税不缴,乃是重罪。如今只是让你们补缴十年之数,已经是大大便宜了。县尊大人有令,限你们一月内缴齐至金城县官库。否则,以抗税论处!”说罢,他带着差役扬长而去。
花贵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气得直跺脚,“无耻!无耻!”
李辰望着金城县的方向,一言不发。李辰知道李益会来报复,但还是低估了他的无耻程度。一下子就要桃花坞缴十年的税,这是要将乡亲们往绝路上逼啊!乡亲们是无论如何也缴不出十年的税捐的,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以抗税的名义将乡亲们抓进大牢,然后顺理成章地占了桃花坞的土地和水车,而乡亲们则必然是被发卖为奴的下场。好毒的心肠啊!
李辰神色冷峻,对花贵道,“生气也没用,还是想想办法怎么应对吧。通知乡亲们今晚到我家开院会。”
李辰的院中篝火通明,跳跃的火焰映照在李辰神色坚毅的脸上,明暗不定。李辰站在院中语调略为激愤地道,
“今日日间发生的事大家可能都已经知道了。上次院会我们决议将水车之法献给朝廷。乡亲们一片赤子之心,原以为可以造福天下万民。可不料对面金城县令李益这狗官却起了贪念,他先是派人来收买我,要将我们桃花坞变成他李家的庄园,把乡亲们变成李家的奴仆!理所当然,他的要求被我们拒绝了。所以今天,他假官府之手,要向我们征十年之税,想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好强占了桃花坞。你们说,我们该怎么办?”
听了李辰的话,乡亲们个个气愤填膺,刘大郎脸色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大声道,
“凭什么?”
李辰用手一指刘大郎,“大郎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也要问,凭什么?”
大家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道,“李郎君,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李辰冷声道,“我且问你们,你们缘何至此?”
大家顿时安静了下来,过了半响,才有人道,“天下大乱,活不下去了。”
一时间念及当年被迫远徙他乡的纷乱惨痛,在座的乡亲都红了眼圈。
“这位乡亲说的不错,为了求活,我们才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李辰接着这个话题说了下去。
“我们在这里起早贪黑,胼手胝足,不过为求一饱,活命而已。可官府一句话,就把我们赖以为生的一切都拿走了,让我们深陷绝境!”
李辰大声道,“我来问你们,官府凭什么可以这么做?”
乡亲们一时寂然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李辰的身上。
李辰接着说道,
“让我告诉你们,因为官府有权力。那么我再问你们,官府的权力从哪里来的?”
李辰的目光扫过每一位乡亲,他们的表情或沉思、或茫然、或激愤。李辰自问自答道,
“官府的权力,来自统治我们的朝廷,来自于皇帝,来自于天子!我还想再问你们,天子的权力又是从哪里来的?”
一时间,乡亲们被李辰这振耳发聩的话语惊得目瞪口呆,这些淳朴的农民从来没有敢想过质疑高高在上的皇权,今日听得李辰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最后还是花贵轻咳了一声,“君权天授”
李辰马上道,“好,君权天授。最大不过老天,你们可知老天也赋予我们每个人一项权利?”
众乡亲一齐摇头,表示没听过。
李辰大声道,“老天既然制造了生命,那么每个生命从出生起就被老天赋予了一项基本权利,那就是,活下去!”
李辰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道,
“我们生而有权!活下去,是老天给我们众生平等的权利!不论你是平民还是贵族,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人还是孩童,是汉人还是胡人。这权利与生俱来,谁也不能任意剥夺,哪怕就是天子也不行!”
乡亲们脸上放出了光彩,李辰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好像为他们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打开一道缝隙,让明朗的阳光透了进来。
李辰放缓语调道,“老天让这世间四季云雨,春华秋实。也让这世间有天子朝廷,官吏庶民。可是老天让世间有官府就是为了征税么?错!老天让这世间有官府是为了保境安民,惩恶扬善,扶贫济弱!我们缴税是为了让他们为民造福!可是我且问你们,当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的时候,这个官府在哪里?当你们背井离乡,苦苦求活的时候,这个官府在哪里?当胡夷猖獗,我们的亲人被屠杀掳掠的时候,这个官府在哪里?当我们食不果腹,饿殍遍野之时,这个官府又在哪里?如今,我们好容易造出了水车,眼见我们就会有一个丰年,我们将不再挨饿,孩子就要可以有饱饭可食。可是官府来了,他们来干什么?他们要抢走我们最后的生存资料,还要夺去我们的自由,让我们变成权贵的奴隶,把我们逼上绝路!这个官府,已经变成了权贵们的爪牙和走狗,和盗匪无二!你们说,我们能让他们得逞吗?”
乡亲们群情激愤,纷纷跳起来大喊,
“不能!不能!”
刘大郎一时冲口而出,“我们反了!”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我这是说了些啥呀。
李辰伸出双手,示意乡亲们冷静下来,
“我们不是造反,我们不是要变一个新皇帝。我们只是求活!我们只是要反抗这不公的世道,我们要活下去!”
花贵起身拱手大声道,“李兄弟,我们都听你的,你给大家伙指一条明路吧。桃花坞上下同心,唯君命是从!”
众乡亲一齐施礼道,“我等唯李郎君命是从!”
李辰注视着大家,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今以后,我们改流为土,练兵自卫,不用俗法,不输税捐,遵奉正统,约法自治!”
接着,李辰给大家做了一番解释,就是从今以后,桃花坞自成一体,脱离官府的管制,不执行官府的律令,也不向官府缴纳税捐,只奉朝廷为正统,可以接受朝廷的册封,继续使用朝廷的年号历法,自行制定法律,实行武装自治。
李辰的建议让乡亲们感觉很好,因为避免了使用“造反”这样强烈的字眼,反而提出将继续奉朝廷为正统,也没有另立年号。毕竟大家对“反贼”这样的词,从心底还是有很大的排斥。
花贵又问道,“那我们以何为名呢?”
李辰道,“我们都是炎黄贵胄,华夏子民,自当以华夏道统为圭臬,万世一系。我看不如就叫华部。”
花贵连连点头,“华部好,华部好。”
乡亲们则兴奋地高喊着,
“华部!”“自治!”
这天晚上,华部在桃花坞成立了,李辰被推为华部都督同时还兼任了军队指挥官,桃花坞义勇更名为华部义勇。李辰任命花贵担任民事官和司法官。经过院会同意,李辰还仿效汉高祖颁布了约法三章,那就是,杀人者死,伤人者及盗抵罪。
最后,李辰充满激情地大声道,
“只要我们不放弃自己的梦想,一个理想之国终将会从天而降!”
第二天的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静谧祥和的桃花坞上的时候,一面崭新的旗帜正高高飘扬在桃花坞的寨墙之上。在大红色的长方形旗帜正中,有一朵正在怒放的白色桃花,这就是李辰连夜让人赶制的华部之旗。寒意料峭的晨光中,鲜艳的红旗和典雅的白花为早春暗淡的风景抹上一笔异色。
华部的成立,就像是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长河中泛起的一洼小小的涟漪,谁也不知道到,此事会给历史留下怎样的印记,又将给李辰的命运带来怎样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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