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07) 入伙
文章来源: 烟斗狼2021-12-31 18:06:00

杨家嘴的生活是非常艰难的,母亲用尽了所有气力,挑起养家糊口的重担,但从“二少娘”过渡到劳苦农民,这个蜕变还是太剧烈了。刚搬来不久,大院里就开始闹疟疾,除了伯母以外,家家都得上了。伯母比她们晚到几天,躲过了爆发期,因而幸免。但母亲不会再求伯母帮忙,打着摆子也要硬撑着下厨房。

父亲被镇压以后,两家人就形同陌路。在伯母看来,若非受此牵连,本来她还不至于被赶出镇子。伯父只是一个教书先生,虽然在乡间有土地,但基本上不管不问,租子都是找人代收。不幸摊上了这么个短命兄弟,他在涪陵的教职也岌岌可危,故而伯母并不敢嫌弃杨家大院的破屋。哪天丈夫真要扫地出门,还就只能到这里来。伯母住在西厢房的一个角落,有时会去涪陵看一下儿女,但是儿女从不过来。伯父那会儿有工资,所以她的境况还可以。但是三年以后伯父患肺结核去世,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她最后的结局如何,文燕并不知晓,也从未觉得有必要打听。

伯母离开文家大院时,竹舅婆没有来,而是回老家了。其实竹舅婆在老家已无至亲,估计是伯母不愿她再跟着自己,才把她打发走的。竹舅婆那时快七十了,一双小脚不知怎样走到300里外的家乡。

杨家大院的卫生条件极差,几乎人人都有蛔虫。驱虫要吃鹧鸪菜,却没钱买。文燕有次在床上痛得快要昏死过去,母亲想到一个偏方,用花椒拌上盐给她吃,就好受多了,过两天拉出一堆白花花的蛔虫来,把她吓得直哆嗦。母亲自己也犯蛔虫,通常只是忍着,因为花椒也要钱。有一次痛得实在直不起腰来,害怕蛔虫钻进胆里,才抓了一把花椒嚼碎咽下去,结果引起剧烈呕吐,最后居然吐出一条蛔虫来。

母亲的兄长是家乡有名的中医,她从小跟着学了一些医术,懂得不少偏方。文燕出生以后很瘦弱,三天两头生病。有一次连发十天高烧,人都处于昏迷状态。父亲已经去冥店为她物色棺材了,母亲却记起一个偏方:把黄牛屎放到盆里加水搅拌,沉淀后的水服用,可去火退烧。母亲于是找医生咨询,医生苦笑着说:“我也没什么办法了,你就试试吧,总不会再糟到哪里去。”没想到粪水服下之后,文燕当晚就睁开了眼睛。她从床上坐起来四处打量,屋里很黑,只看到前方有一个忽明忽暗的小红点,那是母亲的烟灯。这成为文燕的最早记忆。

母亲是个慈悲的人,经常救济穷人,因此名声很好。她在土改中遭的罪不算太大,也与此有关。涪陵斗地主是出名的狠,不少人受尽酷刑,致残致死。母亲被吊时脚尖并没有完全离地,而且隔一会儿就放下来,否则那样反吊很容易把肩关节拧断,所以她还是受了照顾。后来抄家她能屡次逃脱,也是有人暗中送信。

母亲的善事有时做得比较过分,连父亲都有怨言。有次她从街上领来一个患浮肿病的叫花子,让他住在后屋阁楼上,除了每天煎药,还给他炖肘子吃。这样吃了一个月,叫花子才红光满面地离开。母亲救人时,并不思考父亲提出的哲学问题,诸如:“天下的叫花子那么多,你救得过来吗?”“你救过来以后,他接着去当叫花子,不还是要饿死,你能管他一辈子吗?”母亲只要见了觉得可怜,就去救助,并不把积德行善挂在嘴上,也不怎么谈因果报应。她有次对父亲说:“我们的钱足够多了,救一个穷人也破费不了什么,但在他就是一条命啊!”

母亲回到乡间,到了“减租退押”时,觉得不能再靠收租过活,就开始自己种田。佃户见到觉得新鲜,纷纷说:“二少娘担粪了!二少娘担粪了!”她听到笑笑,并不觉得难为情,似乎种田是她的本分。到后来扫地出门,不得不和男人一样从土圪垯里刨食,她也没什么怨言。似乎她当初救济穷人时,已经意识到有朝一日会成为他们的同伴,现在只不过正式入伙罢了。

文燕那时已经能够体会到母亲的辛苦,每天出去找野食,她都会背个篓子打草,回来晒干后,一绺一绺地拧成麻花,再首尾相接绑成圈,这样烧起来火苗能够在中间。她还会到桐树上砍枯枝,那是最好的硬柴。桐树光溜溜,很不好爬,却难不倒她。她就像只猴子,没有上不了的高。邻居有个男孩叫吴园益,比她小一岁,到哪儿都跟着她。不过他不打柴草,背上的篓子里装着三岁的妹妹,须臾不离身。

有次吴园益报告她一个重要消息:一块红苕地刚刚收完,里面还有些漏网分子,几个小孩已经过去扒拉了。她赶紧回家,拿了把大锄头就跑到地里,结果没刨两下,便刨到自己的脚上,白森森地切下一大块皮肉来。出师未捷身先残,只得一瘸一拐地回去。那时天冷,流血不多。母亲只是给她简单包扎一下,也没上药,过几天就好了。不过从那以后,她就惦记上了红苕,有时实在找不到吃的,便从地里刨两个来,一个给吴园益。偷窃还是让她觉得可耻,所以只带着吴园益作案。

到了杨家嘴两年,文燕已经忘记自己祖上也曾阔过,完全无心读书。早晨出门去上学,往往下了石坝就把书包塞到背篓里,然后跟同样的一群野孩子作户外畅游,结果她连读了四个八册。那时不说读几年级,而说几册,一年级就是一二册,四年级就是七八册。母亲终日操劳,没有过问她的学习,等得知她读了四个八册,不由得流下眼泪:“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呢?女孩子不读书,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土改后,母亲分得了两根檩子。文芳因受父亲牵连,在涪陵呆不下去,于是母亲卖掉一根檩子,让她到重庆去上学。现在文燕留了两级,母亲只得再卖掉一根檩子,供她继续读小学。那时学费虽免,但课本和作业本还是要花钱的。

母亲的眼泪唤起了文燕的羞耻心,从此她不再逃课,开始好好学习。吴园益也改邪归正,长大后成了一名学者。

2021-1-3